飞鸿雪爪 第62节

可是师父武功大成、收发自如深不可测,却信守诺言不曾动用,除却金刚不坏之身,几近手无寸铁,如何确保巴献玉不会加害于自己?

果不其然,巴瑞瑛接着说道,“原先听闻大师与他同在此寨中,我还担心他将神仙骨的主意打到大师身上。没了玉龙笛,他看起来倒是乖了不少。如今将玉龙笛还给他,我仍有些担心。”

师父呵呵笑道,“宝器能救人亦能害人,全凭使用者一己善恶。”

巴瑞瑛道,“可他真的放下屠刀,一心向善了么?那孽障,近来看起来是乖巧不少。难得大师说话他能听得进去,若大师一走,不定他会惹出什么事端……还有,他近又炼得一具神仙骨,若无人管束,倘或一时来了兴致,不知又要拿去坑害哪位武功高手。不如大师临行之前,将玉龙笛连同他正在炼制的神仙骨一并毁去,以防万一……”

师父道,“屠刀在心间,不在手上。玉龙笛可毁,神仙骨可毁,心魔却难毁。”

她心中似乎有什么事不吐不快,犹豫再三,仍还是说,“他作为小儿子,从小疏于管教,却又备受宠爱,成了这样的人,我们族人多少也有责任。小时候还算乖巧漂亮,很招人喜欢。年岁渐长,慢慢就有些乖戾,也就只对他所不了解的事物,仍能抱有几分敬畏。十岁那年,族中无人能教导他,便只好将早已出世云游、年高德劭的老蛊师请回来教他。不及课业讲罢,老蛊医猝然离世。他抱着老人尸身不肯撒手,也不许旁人下葬……若是让他知道大师要走,定不知会怎么发疯。”

师父呵呵笑道,“贫僧和他还算有缘,若也有份,倒也乐意再多得一名弟子。”

巴瑞瑛道,“大师打算哪日离去?”

师父道,“明日午后再走吧。夏日里,山果儿正甜呢,贫僧今夜仍想再多尝几口。”

巴瑞瑛想了想,道,“大师若执意要走,那便不要叫他知道,省得闹起来没个安生。”

师父道,“倒也无妨。万事万物,有缘萍聚,亦终有一别,本无需挂怀。”

巴瑞瑛思来想去,与萍月仍决定不将此事告知巴献玉。

大暑那日夜里,一切也如往常。夏至时拿剌梨果酿的酒可以喝了,萍月开了两大缸子出来,众人皆喝的酩酊大醉。

萍月心中记挂着师父要走的事,唯恐节外生枝,时不时留神着巴献玉。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一时贪杯,喝的两颊红红,几近醉倒在地,对旁的事到底也无所察觉。

师父手捧着酸黄泡煮的茶,见众人喝的高兴,笑眯眯地说,“若我那大徒弟在,今夜定也很玩的很开心。”

萍月默默记在心头,待众人歇宿散去,自又下地窖,拎了坛小小的剌梨酒放在师父窗沿上。

·

大暑过后,天气渐渐潮湿。山中虽凉爽,却也耐不住溽暑天气的闷热难当。众人瞌睡连天,蛇人虽觉热晒,湿气席卷过来,反倒觉得周身爽利,肌肤起鳞也消解不少。

日晒当头,本该是夜郎寨中最寂静的时候。

这日午后,众人坐在穿堂风最盛的雨亭中纳凉。

巴献玉宿醉过后,又加之天热贪睡,睡到日头西晒也没起床来,素来最爱惜的玉兰树晒蔫了叶子没去理会。

只有萍月随巴瑞瑛在火塘畔煮伏茶,煮的满亭皆是一股草药清甜。凉好第一碗,巴瑞瑛和萍月一齐端去送给师父,趁着众人不留神,悄悄地给师父践行。

师父将那清凉茶碗拿在手中瞧了瞧,随后摇摇头,笑了,仰头饮尽。

尔后左手挂着包袱,右手拎着萍月剌梨子酒,与戴着幕篱的少女与妇人在大太阳底下静悄悄走出寨子。

下得几级阶梯,便听得背后脚步急急。

少年人远远一声:“大师!”

此人将将睡醒,衣冠不整,睡眼惺忪。虽只着了双草履,却脚步飞快,神色慌乱。

一边跑一边急迫高喊:“大师,等等我!大师!”

师父闻声回头。

萍月与巴瑞瑛脚步一顿,皆是面面相觑:还是被他发现了。

巴献玉追到师父,微微俯身,“大师要去哪里?为何不告而别?”

师父道,“贫僧已叨扰三月有余,是时候回去中原了。”

巴献玉道,“我才刚学完心经坛经金刚经,尚还不曾学华严经,大藏经,大悲神咒与阿弥陀佛经……”

师父呵呵笑道,“不打紧。我那大徒弟习了六七年,仍连《心经》都不曾学懂。”

巴献玉又道,“可是大师不是要我放下屠刀吗?可我心中还有诸多恨与怨不曾化解……”

他说得着急,低头喘了口气,再一抬头,眼中盈泪,有些委屈道,“是我表现得不够好吗?哪里不好?我改就是了……”

师父叹口气道,“并无不好。”

巴献玉慌乱之中急急思索,“我没再伤过人,也没再起过坏心思,我发誓。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将神仙骨的主意打到大师头上,可我出寨这么长时间,始终也没回西江寨去再瞧过一眼。还有,还有,我并非没有去想如何让蛇人活下来,如何让萍月活下来。只是这种无聊的琐事,我懒得去做罢了。只要大师开口,我立刻就想,现在就想。”

师父有点无奈,“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巴献玉几近哽咽,“那为何大师又不告而别?”

师父道,“只是这世间,你尚且只剩下一事不曾明了。”

巴献玉道,“是什么事?”

师父道,“世上诸多事物,并非但凡你想要,就得紧紧攥在手头,甚至不惜一切代价的去得到。如果这一事你能明了,那便足矣。”

说完这话,师父背负行囊,转头即走。

巴献玉几步急追而上,拦在师父身前,有些慌乱道,“可是大师,我这样子,来日蛊阵消解了,若没有大师在,那些江湖人来杀我,我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巴瑞瑛插嘴说道,“大师已说了,若你能放下屠刀,自会劝江宗主饶恕你。”

“他们怎么可能饶恕我……”巴献玉有些绝望的喃喃道,泪水泫然欲滴。

师父道,“你的玉笛,贫僧已交由瑞瑛施主为之保管。”

巴瑞瑛点点头,“在我处。”

巴献玉抹掉泪水,缓缓抬头,突然道,“我不信。”

巴瑞瑛讥讽一笑,“大师如何会贪图你的笛子?”

师父却突然说道,“给他也无妨。”

巴瑞瑛自背囊之中取出玉笛,有些犹豫,不肯立即给他。

师父道,“给他。”

巴瑞瑛满腹狐疑,却仍将玉笛递了过去。

巴献玉接过玉笛,拿住一头瞧了瞧。

玉龙笛的来历,叶玉棠也曾从一本兵器谱上看见过,上头是这么说的:苗王三子,擅音律,行至西突厥,于一处岩洞之中遇见百年黑洞螈,施以巧计杀之,而取其龙骨。后又于月牙山偶得上乘三危山玉,便以此玉石与龙骨制得此龙骨玉笛,名作【玉龙笛】。其声空灵绝响,摄人心魄,威力无穷。若为音器,盖无第二者可与之媲美;若为杀器,因其杀千万人于无形世所罕见,乃是极恶凶器,故不曾载于【兵器宝鉴】。

他却只是淡淡一瞥,似乎对此玉笛颇有些不屑,“大师,我不要这笛子……”

几步上前,几近绝望地哀求,“是否可以换大师不走?”

师父轻轻叹口气,转身朝界碑方向走去。

巴献玉不由沮丧地垂下头,将那玉笛端详了片刻,喃喃开口,似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既然大师执意要走,我吹笛送别……”

巴瑞瑛神色一凛,大叫一声:“岱勾1,想想师父往日如何待你,你不要胡来!”

他将笛子横亘于嘴边,抬头,慢慢微微笑了起来,“大师待我好,我自然要挽留。”

一条巨蟒从茶田之中,不声不响缠绕上藤蔓,顺着师父离去方向张开血盆大口,猛地窜去——

巴瑞瑛头一个回过神来,下意识间朝师父飞扑过去。

但见师父周身金光一震,在那狂蟒咬上草履的瞬间,被那金光震退三尺,就地蜷作一团,反向拔足狂奔!

巴献玉不可置信道,“不,大师,你忘了,你不能用武功,你怎么可以——”

他复又拍拍脑袋,“哦,对了,大师有金刚不坏之身,我怎么将这都给忘了?”

接着又咯咯笑起来,“可是大师,伏茶穿肠过——”

萍月狠狠瞪向他。

他道,“我唯恐大师弃我而去,起初几日,每日晨间将生蛇连带蛊衣下在大师独一份的斋食之中,及入睡前,又将驱蛊药置于大师爱吃的瓜果之中,后来戒心放下,再没有做过这等子事。若不是昨夜偶然从大师话语之间,揣度出大师去意已决,不得已出此下策。若大师留在寨中再用一餐饭,蛊不中即可尽去。可是大师执意要走……”

巴瑞瑛恨得咬牙切齿:“你真是不可救药。”

他眼中带泪,几近哀怨:“大师执意要弃我而去,不能怪我。”

师父转过头来,定定的盯着吹笛少年,转而闭上眼睛,轻轻叹口气,道,“到底还是差点缘分。”

话音一落,师父衣袖一振。

巴献玉手中玉笛应声而断,化作一团金灰色粉末。

他手头一空,抬头,瞪大了眼睛。

师父微微低眉,道了声,阿弥陀佛。

作单手礼,盘坐于溪岸。

一刹之间,火焰自师父袈裟之下升腾而起,火势越烧越烈,眨眼便已烧没他周身,将他烧的背脊弯曲。少年惊惶之下乱了神智,几步上前,试图在烈焰之中抱着师父一同滚入溪流。

一刹之间,但只听得一声巨响。

向来平静的寨子,于这毒日头之下,倏然之间狂风大作,吹得巴瑞瑛与萍月衣袂翻飞,几乎快要站立不稳。萍月幕篱被吹飞的刹那,泪眼婆娑之中,远远望见溪畔火团于熄灭之际轰然炸开,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少年几步上前,于师父方才盘坐之处,不由自主伸手一捞,却只捞到零星齑粉。

他本打算将那团大火抱个满怀,却几近扑了个空,直直跪在地上,几近不可置信地呢喃:“……舍身同死咒?大师乃是大德高僧,柴薪灰尽,遗体不损。为了不让我以神仙骨驱策大师肉身,大师竟动用舍身同死咒……”

事发突然,巴瑞瑛眼中噙泪,冷眼瞧着弟弟,说道,“大师本有意收你做他弟子,故出此策加以试探。只可惜你不受点化,终究冥顽不灵,辜负大师一番苦心!”

他呆呆跪在地上,望着空空两手,双眸倏地睁大,似乎痛苦不堪。

——徒儿,为师的房子着了一场大火,连同为师的肉身也烧着了。

包袱散落在地,青碧色的木鱼连同剌梨酒坛子一并滚出去,撞到一处墙角,铛啷啷地停了下来。

叶玉棠盯着那坛子酒看了好了好久好久。

她到底最终也没有福分喝上。

眼前一片迷蒙,正欲伸手抚去,再将将这师父离世之后,空落落的山谷看个真切,却发现泪眼模糊的人并不是自己。

·

自从萍月在溪水畔拾到一片外表焦黑,稍加擦拭,内里却光洁如新的指骨舍利,往后,她每日都会同巴瑞瑛一同去山中搜寻师父碎身舍利。

每每从外头回来,便能见得他跪在溪畔,跪在师父与玉笛舍身同死的地方。

间或会听到他一两句呢喃。

“师父说我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学生,学什么都比旁人快。每当我琢磨出什么别人从没发现的事物,师父便会摸摸我的头,夸我聪明伶俐,是个可塑之才。师父死后,便再没有了,旁人要么怕我怕的要死,要么便跟在我背后阿谀奉承。他们说我是万蛇之母,说我恶贯满盈,却再没有人摸摸我的头,说我是个‘可塑之才’。”

“大师拿木鱼敲我脑袋,也夸我聪慧过人。从前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在我面前化成枯骨。而如今我想要大师陪着我,大师却宁肯将自己烧作一抔焦土,也不愿留下来。”

他哭得放肆,宛如一个受了极大委屈,却无人诉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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