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 第106节

程霜笔抬眼一望,只见那灰黑影子紧跟着从天而降,心头那叫一个绝望。只觉得自己将要驾鹤西归之时,头顶劲风一扫,此人钩挂香樟,一荡,几近擦着他脑袋,便荡至猫鬼之外,摔了个四仰八叉。

正待程霜笔要出言问他安好,此人已抚开满身枯草,睁开眼叹了口气,道,“我本想将你一脚踹出猫鬼。”

程霜笔倒是一愣。

接着又听到一句,“可惜准头不行。”

程霜笔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又动容又好笑,一时难以言表,干脆给他打打气,“接着再练!先练好准头,能一气翻过三座山,再来踹我也不迟。”

他擦擦脸上血,兀自讲了句,“再来。”立马翻身坐起,又往他身后山崖走去。

这几起几落之间,山中飞禽惊走,至此怕也不剩几只。

这反反复复飞跌之声听得程霜笔也心惊,不由搭话问道:“你如何打听到小仙人墓的?”

他在背后答了句,“费了点功夫打听来的。”

程霜笔自顾自说道,“梦珠中蛊发疯;血影中惊鸿剑,命在旦夕。有人私下传信给宗主与三公子,被我截下。此行凶多吉少,我不想陷宗主与三公子于两难,便自行来走这一遭。”

话音从高处传来:“一息草只一株,你为谁走这一遭?”

程霜笔摇头笑道,“血影因护主而身受重伤,若我为救她而置少主于不顾,于理难容。她定会怨我。”

动静在山腰停滞片刻,忽而一问,“于情呢?”

程霜笔声音难掩苦涩,“血影……一日三粒九参丸吊着命,但恐怕也就在这两天了。”

谷中安静了一瞬,“就在这两日,你却为救我两人一命,将你与她一同搭了进去。”

程霜笔笑起来,“我轻功不济,来这一遭,不过想叫自己问心无愧。这山头我是过不去了,可若能伸手搭救一条可救之人性命,来日下黄泉,她必不会怪罪于我。”

又听得一阵腾掠之声,说话声已从更高处传来,“我没有你高尚。”

程霜笔道,“人活一世,问心无愧即可,无需同他人较量高尚。”

此后两人皆是长久无言。

猫鬼截损内力,他周身无内力流转,无法维系如常精力。这一番折腾下来,疲倦已极,索性闭眼瞌睡。渐渐夜深,头顶身后仍不见消停。隐隐醒来过两回,一回是他去添柴,一回是他下水捕鱼,烤熟一条仍到他脚下。

·

天亮了,飞鸟回林。

也不知其中哪一只缺德狗日的鸟的吃饱喝足,在他头顶驻足片刻,连屎带尿滋了到他脸上。他抬头正欲破口大骂,忽的满林子鸟惊而飞,一灰黑身影从天斜冲而来;尚不及他看清,迎面便是一脚。

程霜笔闷哼一声,整个人倒弯作“弓”字,被踹地退飞百步,栽进林子里。

那影子紧跟着轻盈落下,往前疾冲几步,俯身拍拍他脸颊。

程霜笔应道,“活着。”

那人起身便往一旁火堆走去。

程霜笔咳嗽两声,“万幸你没内力,否则我这命怕是就折在这这里了。”

说罢他盘坐而起,缓缓解开截脉,催运周身内力流转;一面斜眼往他望去,只见他将背上所负褡裢摊开来,先从中取出轻裘替她盖上,又取出手炉、丹药、绳索、胡饼一沓、水壶等各色事物。

程霜笔惊疑无比:“你到山外去了?”

他点头,嗯地一声。

程霜笔回望身后高山,“如何做到的?”

他答道,“震甲,艮寅,离丙,坎癸……昨日你教我捕鱼,我现学现用。如此一来,每座山只需找准十个方位,便可出去,进来也是一样的。”

程霜笔笑了,“你倒是聪明。”

他随意答道,“我跟马氓学的。他也不会轻功,所以事先在山中找准方位点布下蛛网机关,无论来去,都是同样的位置。”

一面说着,他将药粉捏碎撒入壶中,就着里头稀粥喂她喝下。又添了两粒炭至手炉之中,塞入狐裘之下。

程霜笔又问,“之后,你如何打算?”

长孙茂在她身侧盘坐下来,“我本想叫马氓来带路,领我再往里几座山去看看,等将所有位置记下之后,再带她进山,以保万无一失。只可惜马氓的主子已寻到他想要的高手,不打算再领人进山去。我差人看过,客栈外的传信蜘蛛也已经撤了。”

程霜笔心头一凉,“那小仙人墓便去不成了。”

长孙茂道,“去,一定要去。我打算假扮个人。”

程霜笔问,“什么人?”

长孙茂在斜后方说了句,“倘若这举世间无人能敌的高手来了云台山中,马氓一定会回心转意。”

程霜笔正想问是谁,一转头,发现这趟回来,他头上戴了顶草帽,周身换上一身灰黑短打,腰上别了只白玉酒壶,背上背了把琴,六根弦。

程霜笔不由忧心,“尹宝山?你如何得了扮他!”

说话间,他已转回头来,面目已全然不是长孙茂的。脸上轮廓凌厉,眉目深长,眼尾上挑。原来叶玉棠的面容更像她父亲,程霜笔心想。

再又打量,见长孙茂言语之间,眼位纹路轻现。程霜笔不由感慨这易容之术巧夺天工,连他人眼纹亦能描摹。可谁知就在这时,长孙茂抬起眼来,露出仍是黑白分明的清明眼眸。

是属于少年人的眼眸。

程霜笔摇摇头,“你我都不曾了解尹宝山,何谈模仿出世高人举止?稍不注意,便会被人察觉实乃易容,岂不使你陷入危险之中?”

长孙茂略不耐烦,“我知道。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将帽檐下压,恰恰能将视线遮挡。复又说道,“除了易容,我已请劫复阁帮忙四散消息,说尹宝山现身思州。我猜马氓有蛊虫留在思州和这云台山中,以便探知外界消息。正好这腾掠之术我还没练熟,马氓又分不清轻功暗器之别;倘或我以这身打扮,在此处与思州城中往复几趟,马氓一定会来寻我。”

程霜笔一时无言。他执意如此,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旁人也劝不住。

长孙茂问道,“你内力几时可以恢复?”

程霜笔道,“一天之内,便可以走动。”

长孙茂道,“能否替我先照料棠儿两日?每日服一粒黄包袱中的丹药,两碗清粥,不叫火堆熄灭即可。”

程霜笔道,“你尽管放心。”

话音一落,面前影子一晃,于林中几个起落,便已消失不见。

形容虽笨拙,意思却已尽到了。

作者有话说:

记得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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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仙人墓7

这趟来, 他背上约负了四十斤东西,背进山去尚算轻松。这趟出山,他往空包袱之中塞满鹅卵石, 粗估下来约莫六十斤。为保这包东西不受颠簸,穿梭起来便显得有些吃力, 但好歹顺顺当当下了山来。

以往她只是看着瘦, 周身结实有力, 可真的不算轻。可如今也就这么重了。他不敢往下细想,从山上轻轻坠落下来,将那袋石子倾入客栈外清溪之中, 汇入人潮, 走入集市。

城中侠客颇多,着奇装的外藩来客更是不少,他以这身打扮, 在集市上来回走了三趟,却并未惹得太多人瞩目。及至太阳将落山之时, 市集正值连衽成帷、肩摩毂击之时, 长孙茂却听得背后远远有个女人在喊:“宝哥!”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穿过人群接着往前走。走不出两步, 便又听得一句,“宝哥。”

这接连两声一声像在百步之外远远呼喊, 第二声便有如在三尺之内;一声更比一声柔情似水,步履之快, 却竟是高人。

侧耳细听,第三声已然近在咫尺——

“尹宝山, 给老娘站住!”

这一声几乎将他惊得跳起。后面追得太急, 躲是躲不过, 一闪身,钻进街边赌坊。里头赌客盈门,喧嚣不已。他跟在一行赌客身后,边走边揭下面皮,挤进一张五木桌边瞧了瞧,正巧杀了棋。

他压上一钱银子,跟着叫了声,“好!”

紧跟着一双手便搭上他肩头,来人说了句,“尹宝山!你为何不肯理我?”

一股怪力于肩头轻轻一拧,他整个人便不由自主旋过身去,与来人一个对视。

来人是位高挑女子,看上去三十出头,一身葡萄紫纱衣,别三支极细的碧玉金钗,眉目盈盈,肤色白皙。

显然不是马氓的人。也许是尹宝山的熟人。

长孙茂将来人上下打量,继而灿烂一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女人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忽然有些恍惚。凝视他片刻,茫茫然开口,“你、你不是尹宝山……”

长孙茂答道,“我不是尹宝山。”

女人却不松手,五指一拢,他只觉得自己被一股真气牢牢吸在原地,几难动弹,肩胛骨也像将被捏碎似的钻心。

女人声音低而轻,一字一句却似有无限威压,“你不是尹宝山,那你为何要别这琴与玉壶,来欺骗于我?”

长孙茂疼痛不已,艰难挤出一句,“你痴寻尹宝山,便不能允许旁人别琴挎壶?”

女人一愣,“我痴寻他,是我错了?”

她出神间,长孙茂一弯身,脱离钳制,疾步出了赌坊,周身已大汗淋漓。这女子看着不好惹,他有要紧事要做,不敢让此人缠上。

二婢已回思州,见他急匆匆入院,问他,“为何将易容卸下,遇着什么事了?”

“我遇见个人,”他想了想,问两人,“一个穿紫纱衣,别三根绿簪子的妇人,张口闭口皆是尹宝山。这人是谁?”

阿罗纱脸色一变,“坏了,是毒夫人李碧梧。你碰见她了?”

“碰了个面,我及时揭下面皮,她只当看错了。”长孙茂又问,“李碧梧是何人?”

阿罗纱道,“尹宝山老情人——她自称的。她找了尹宝山二十年,无奈之下入了劫复阁,只为能尽早得到此人消息。”

长孙茂道,“既是劫复阁人,如何她能擅自行动?”

紫莼无奈摇头,“表公子不知。这等高人,能为我阁添翼,却如何能镇得住?她来去自如,无人敢管。”

长孙茂道,“能否告知她是假?”

紫莼道,“她这痴人,宁可信其有,好容易得来一线希望怎会轻易放弃?”

阿罗纱叹道,“到这田地,宁愿她信以为真。免得她希冀破灭,以她的性子发起癫来,不知如何伤及无辜。”

马氓还没动静,倒先招来个毒夫人。

唯恐事情生变,长孙茂一心只想着要尽早将她带回来。

转头又出了院门,往五福茶舍去了。

及至走到溪水畔,确保无人跟随,方临着溪水,将覆面细细敷上,牵引丝线飞身入山。这一日一夜来回百余趟,外围三峰一带他已越发熟络,不由大起胆子,在山林深处蛛网密结之处游走一番,方才纵身跃起,往层层山林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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