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捕头慢慢地抬头,老得深陷而松弛的眼皮下是一双晶亮的眼,清而冷,好像要将目光所及的一切剖析分明。沐扶苍迎上他锐利的眼神,沉痛道:“想不到竟发生如此惨事,我愿开放院落,供刘捕头随时来查探取证。”
“沐小姐可识得这名死者?”刘捕头捕捉到,在沐扶苍看干尸时,她转瞬间泄露出的一丝震惊与恍然。
“不曾认识。”千指刚巧惨死在沐扶苍有心算计他的这段时日,沐扶苍必须撇清自己。她只与千指在买卖紫山那日相会过短短一天,已时隔数月之久,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记不清千指的模样。
刘捕头紧紧盯着沐扶苍,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丝波动:“敢问沐小姐这段时日来身在何处,为何事忙碌?”
沐扶苍状似无奈地摇头叹气:“家入恶贼,窃去我银楼做生意的货品,我近日来忙于填补货源与调查嫌犯,中间涉及到生意机密,为避免被同行对手得到可乘之机,恕我不能将准确的人事地点告知。”
“就是表示沐小姐无法证明自己在今日前与死者和密室毫无干系?”
刘捕头对沐扶苍的怀疑表现得明显了,捕头和沐家下人齐齐瞪大眼睛望向沐扶苍。碧珠也认出千指来,心知沐扶苍虽然和千指的死无关,但沐扶苍可算整个事件的主导与引子,深究下去,沐家绝对脱不了干系,不由得攥紧拳头,着急地等候小姐的应对。
“大胆请教捕头,这位老者死亡几日了?他在地下密室住了多久?”刘捕头破案的能力更在“无案不破”的于断水捕头之上,沐扶苍在他面前有半点心虚都会被看破,加重自身的嫌疑,她抛开杂念,镇定地与刘捕头对视并反问道。
刘捕头不是仵作,但他查案几十年,对尸体也有自己的查探心得,估摸道:“死亡于十几日前。囚禁在密室的准确时日则不可计数。”
抬尸体的捕快嘴快补充道:“我觉得他起码在里面呆了一个月,地上粪便和血留下的痕迹那真不是两三天的量。”
“这就是了,我半个月前的行踪倒可以完整地汇报给您,证明他被囚和他的死亡,与我全无关系,只是恰巧买下了存有尸体的房院。”沐扶苍拍拍胸口,有些惊恐般道:“这尸体真吓人啊,谁会花钱买房故意去买凶宅,平白沾染一身晦气。劳烦您调查出真相后通知我一声,好叫我安心。”
刘捕头没有任何证据将沐扶苍与死者联系在一起,他既没有资格带沐扶苍回衙门审问,本身又不是仅凭猜测就轻易威胁嫌疑人的品行,于是先放过了沐扶苍一马,带着捕快和尸体去找仵作验尸。
“小姐,我们接下来做什么?”碧珠今日被接二连三吓了几次,又被刘捕头窥见沐家算计,面上有些发白,翠榴和其余下人神色更是难看得厉害。
其中黎掌柜最为冷静,隐约猜到沐扶苍与死者有所牵连,劝告道:“小姐自身的安危与名声最为重要,以后请将冒险的事交给手下来做。”
沐扶苍不置可否,走到密室入口前观察片刻,说道:“碧珠翠榴随我下去一探究竟,黎掌柜带人在地面上守着。”
黎掌柜急道:“小姐不可,里面死气污秽,又不知道藏着什么危险,您莫要亲身犯险,让老夫下去便是。”
“黎掌柜放心,刚刚刘捕头都带人巡查过了,不会有潜藏的危险,顶多气息难闻些。”沐扶苍不甚在意,自己顺着台阶步步走去,碧珠连忙拉着翠榴跟上。
密室颇为开阔,安置在四周墙壁上的油灯已点燃,不甚明亮的光线照射出里面一个巨大的场地和几个小些的屋子。
场地厚实的墙壁、地面凹凸不平,布满划痕坑洞,沐扶苍觉得很像是利器撞击留下的印子,可惜经验不足,不能做出更详细的推断。
沐扶苍耐心走进每个房间探查,只是里面的基本都被清空了,只留下药罐药渣没有处理干净。沐扶苍拿手帕包起药渣,希望能从药渣上得到些线索。
除了堆着大大小小药罐的屋子外,另有一间肮脏些的房间,这便是发现死尸的地方。沐扶苍在里面墙壁上摸索到几个拿指甲画出的“恨”字,随着她手指摩擦,从字痕笔画间簌簌落下些血痂。
翠榴胆怯,密室本就阴暗,加上房间里血气死气一冲,吓得她抓着碧珠衣袖瑟瑟发抖,牙齿咯吱作响。
“没鬼怪也没旁人在,你别自己吓坏自己。”沐扶苍向翠榴招招手:“勇敢一些,进来看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翠榴哆哆嗦嗦踏进房间,不知道是心里作用还是气息真的浓重起来,她觉得身上粘上了一层血雾,更幻听见安静的地下密室隐隐有鬼哭,不由自主地掉下泪来。
“算了,你先去楼梯边等着。”翠榴年纪小些,又一直是在深宅大院伺候的丫鬟,她之前的表现已经相当不错,不能强迫她瞬间成长得像碧珠紫山一般冷静胆大。
碧珠陪着沐扶苍在整个密室转悠一圈,感慨道:“居然把花园下面整个挖空了,还能瞒过四周邻居,算得上大手笔。如果不是刘捕头,咱们完全可以独占院子的秘密,将来肯定派得上用场。”
沐扶苍跳了几跳,伸长了手也够不到房顶,满意道:“空气流通,墙壁高大结实,还没雨水淹没的痕迹,真是好地方。被其他人知道了也无妨,咱们在密室里折腾什么他们又看不见。”
“小姐,小姐!这里有字!”翠榴抱着胳膊蹲在楼梯边发抖,不经意间瞥见梯子背后极隐蔽处雕有图案,似是字迹。翠榴目不识丁,只把文字看作是极威严深奥的事物,发现疑似字迹的图案后觉得是个有用的信息,立即汇报给沐扶苍。
沐扶苍俯身钻到楼梯后,拿蜡烛一照,那是个指甲大,印章格式的落款,刻有“天熹十六”的字样。
“天禧是先帝的年号,天禧十六年,就是二十二年前了,原来这间密室并非近期建成,难怪外人不知。”
只是,图案古朴典雅,异常规整,带有皇家风格。沐扶苍猜疑道:“我该再查查院落的来历,它只怕与官宦人家甚至是和皇室有牵连。”
“碧珠,拿些石灰来,将字遮掩了。”密室不透阳光,而在摇曳的灯光下,除非眼力高明如小辟一般的人特意查看,否则是不会发现楼梯后色调的一点不同。
“小姐,这样好吗?如果捕快已经发现了字,我们再把它盖住,岂不是惹人猜忌?”
“不会,他们没有停留很久,不至于凑巧就发现了藏在楼梯后的字。而且,”沐扶苍顿了顿,语气稍微沉重了些:“他们真看到了它,就会意识到密室本身便存在问题,不敢这么声张查案了。”
李老是阉人,曾被皇室放逐;千指与李老有瓜葛,他来历好似同样与皇宫有关;藏在沐扶苍怀里的令牌是李老认识的旧物,并活活逼死李老。
现在,千指死亡于刻有先帝年号的密室中。
沐扶苍原本只是想诱出千指,获取他拿捏住紫山的秘密,然而事件从开端便脱离了她的控制,一路朝最危险的方向加速行进。
天边,珠灰色的厚云将夕阳笼盖,严严地不露出一丝霞光,三五成群的鸟雀在屋檐间低低盘桓,尖锐的叫声在湿闷的空气显得凄惶。
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翔觅食,怎么会凄惶呢,只不过是听见的人内心郁结罢了。
沐扶苍叫黎掌柜送神情惨淡倍受惊吓的翠榴回沐家,自己带着碧珠和两个家丁在街上慢慢散步。
她路过宝山银楼,停足注视着郭府的某位小姐轻迈莲步,坐入彩轿,起轿回家。旁边步行跟随的丫鬟们手里捧着丝绸包裹的首饰盒,盒子少说有四五个之多,体积又大,不知道郭家小姐从宝山买去了多少首饰。
“宝山银楼、仙鹤坊等等店铺已经将小姐分散下去的金珠加紧赶工做出来,几日来万宝的客人流失了很多。”
“他们珠宝的价钱如何?”
“贵。”
翠榴补充道:“不仅是把现成的金珠卖的贵,还将假装丢失的金珠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将来等真捞着咱们丢失的珍珠,他们岂不是要把价格更往高抬一抬,大发一笔横财?”
“倒是想到一起了。他们吹嘘,我们也不能弱了气势,叫伙计同样将失踪的金珠捧起来,说得越玄越好。”
可是,万一金珠没有按照预计回到万宝手里怎么办呢?翠榴没有问出自己的担忧,她相信,小姐总能将每件事谋算周全的。
而这等谋算,这份周全的背后,沐扶苍要付出怎样代价,只有她自己心知了。
回到沐家,恢复些血色的翠榴连忙迎上前禀报道:“小姐,半个时辰前,衙门的人来通告,窃贼小辟被抓捕归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