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别人都没法开口了,只能任由方应物在这里继续忽悠,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说实在的,在官面上有时候真假并不重要
方应物神色很是苦恼,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老庆云侯说了几句关于小儿子下落的话其实在下当时惊疑不定,又身陷囹圄,也无法确认此事。但是在被托梦时有梦呓,让西厂牢子听见,又禀报给厂督。
所以汪太监才会亲自进牢见我,又因涉及内宫事,暂时不便为人知晓。所以汪太监屏退左右,只与我密谈,倒叫有心人看在眼里误会了。”
这仿佛很说得通,也能自圆其说众人心里自有一杆秤,以那汪直好动多事的风格,遇到这种事情,不去掺乎一下是不可能的。
至于结果不用细想也知道,自然是皆大欢喜了,不然那太后为什么下懿旨准备奖赏方应物?
肯定是有好消息,大概那汪直找到了人,最起码也是确定了下落,然后周太后这个农家出身的小老太心情一激动,便很不规范的下旨要奖赏方应物,没想到凑巧碰上目前这个状况。
方应物还在像个碎嘴婆子一样絮絮叨叨:“圣上对太后是孝,太后对幼弟是悌,为人臣者怎能不成全孝悌之心?但在下是坐牢之人,即便被托梦,但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也没法出牢去寻找。
与此同时,汪太监定要见我并问起这事。我除了告诉他并让他去搜寻,还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该将这消息藏在心里。等待机会当成立功筹码么?那样未免太过于自私”
暂时充当主审官的刘棉花顺应光大人民群众的心声,粗暴的打断了方应物的自我表扬趋势。“对错是非,自有圣裁!你且细细将过程说来!”
方应物便细说道:“老庆云侯先后托梦三次,所以汪太监才会屡屡与我密谈。第一次说他这小儿子人在南城,这可难找,汪太监也觉得像是大海捞针;
第二次老庆云侯说此子在南城当僧人,汪太监使人去打探,但南城寺庙数十,实在需要功夫,一时半载的还是难找;
直到第三次。去了东厂时,老庆云侯才说此子在城南报国寺当僧人,所以那时汪太监会闯进东厂与在下密谈。然后在下就不清楚了,最终汪太监究竟有没有找到人,在下一无所知。”
你这黄毛小儿就装纯罢,怎么可能找不到人?刘棉花心里对方应物吐槽一句,然后向天子行礼,表示自己已经问完话,下面不该是自己所能决断得了。
不过方应物还在啰嗦。很垂头丧气的说:“不承想,却被有心人看作是交结内宦、图谋不轨,在下不想借此挟恩居功,也不想被视为妄言鬼神、妖言惑众。只能闭口不言、蒙受不白之冤。”
这段话明里暗里的讥讽某些人,万首辅和倪御史脸色渐渐的很难看。如果方应物是问心无愧的清白君子,那他们岂不成了鸡蛋里挑骨头、蓄意陷害忠良的愚蠢小人?(注:关键词是愚蠢。不是小人)
听完方应物这神乎其神的经历,群臣相对无语。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算什么事?
主要是涉及鬼神就有点令人挠头了,特别是看起来似乎还灵验了的鬼神之事。或者说,谁知道方应物所说是真是假?那还是那句话,有时候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自圆其说,那就能以假作真了。
明明是一出天子昏庸奸臣当道残害忠良的悲情正剧,怎么转眼间就成了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的鬼神仙侠戏?
不过诸公都有同一个想法:现在天子彻底麻瓜了诸公都很清楚,天子处置方应物真实目的是为了杀鸡骇猴,方应物获罪的真实原因就是“因言获罪”,而所谓的内外勾结图谋不轨只是个借口。
从道理上说,太后不许干政,天子如何处置方应物与太后无关。而且这次太后不是故意要庇护方应物,也不是与天子对着干的意思。太后大概并不知道方应物正在被廷审,只是她想表达谢意的时机太赶巧了,正好赶在廷审的时候,正所谓无巧不成书。
但治国口号常常是以孝治天下,天子也确实是个孝顺的儿子。方应物帮太后找回失散数十年的亲情,对皇家有恩德,天子总要表示表示,不然就是彻底没人性了。
大臣常常遇到忠孝不能两全的纠结处境,如今朱见深遇到的这个情况也类似
更为难的地方还在于君无戏言,天子在朝会上说的话就是法律,他都已经亲口下诏把方应物贬为知县了,那就是覆水难收,怎么可能再收回来?
天子的脸面和尊严就是国家的脸面和尊严,是至高无上的,总不能为了方应物不要这个脸面。
不过主忧臣辱,天子为难,自然有人(或者猪队友)站出来排忧解难。先前出面弹劾方应物的监察御史倪进贤又一次出列,对天子奏道:“方应物完全是装神弄鬼、故作玄虚!”
然后他又对方应物质问道:“如今上有圣君,下有满朝文武勋贵,你方应物又何德何能?老庆云侯凭什么要托梦给你?我看是故意编造的罢!”
方应物气势陡然爆发,双目圆睁,大喝一声:“倪进贤!”
众人知道又有情况,连忙竖起耳朵。不过却见方应物喊完倪进贤的名字后,并没有继续反驳,而是突然疾跑两步,然后飞起身子,使出一记窝心脚,牢牢的正中倪进贤胸口。
而那倪御史根本没想到会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被方应物一脚踢倒在地,顿时人仰马翻。
靠!不该竖起耳朵,而是要睁大眼睛!众人惊愕了。然后又看到方应物继续冲上前去,对着倒地不起的倪御史拳打脚踢,短短几个回合,那倪御史也变成披头散发、饱受蹂躏的模样。
这时候,值殿的锦衣卫官军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的冲过去。三五条大汉有的抱腰,有的抓臂,一起将方应物牢牢按住,一动也不能动。
众人哭笑不得,心里微微叹道:“这方应物还是年轻热血呐,竟然一时性起就愤而动手,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天子就在上面坐着。不过,这个样子也才像是个年轻人毕竟人无完人。”
方应物悲愤的(振臂)高呼道:“陛下!臣有很多苦衷,并不想明言于人前,怎奈这倪进贤不识好歹的步步紧逼,一定要揭这个脸面!臣请纸笔,就于此地写密奏,其中缘故请陛下御览!”
天子第一次在朝堂看到大臣之间动武,乏味的感觉一扫而空,正津津有味的看着,甚至还有点抱怨那几个值殿官军多事,干毛要拦住这两人?听到方应物的呼喊,天子便示意左右太监去赐下纸笔。
方应物得到纸笔,就跪在殿中地面上,背着别人写了一行字,让别人心里直痒痒,真想伸长脖子去偷看。写完之后,将“密奏”折好交与太监,太监又将这封“密奏”当中呈给天子。
天子亲手拆开,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臣身受冤屈陷于天牢,顾及陛下脸面,实有苦难言一筹莫展,故而老庆云侯托梦赠功相救也。东厂尚铭深知其故,陛下可密询之。”
天子不动声色的将“密奏”合上,收回自己怀中。其他事情都是以后的,眼下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置方应物?
选择有两个,一是自打耳光,赦免方应物罪名;二是无视方应物的对太后的恩德,继续维持原来旨意,将方应物贬为知县,借口也不是没有,比如方应物刚才大闹朝堂不成体统。
不过都不合适,很不合适
方应物也安静下来,他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到了,是走是留,在此一举。
这时候,从角落里站出一个大臣,对天子奏道:“臣听闻,宛平县知县任职到期,可让方应物接任。”
一干君臣听到这个提议,都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因为这个提议实在太妥帖了!
宛平县是京县,还与大兴县一样是京城附郭县,品级比外地知县高。让方应物去当宛平县知县,也算是把方应物贬为知县,保全了天子君无戏言的脸面,不至于让天子下不了台。
同时,宛平知县乃是正六品京官,让本该七品的方应物去转任这个知县,也能看作是皇家酬恩提拔了;而且宛平县又是京城附郭县,方应物不必长途跋涉的离京远去,也不委屈他。
所以这个提议,真是照顾各方周全,两全其美的好建议!除此之外,绝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只有方应物苦着一张脸,京县知县,特别还是宛平知县是那么好做的么?
老百姓都知道,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那是几辈子恶贯满盈才被惩罚做京县知县啊!
而且还有一个歇后语是,宛平的知县——一年一换,就是说宛平知县不好当,都是干一年便到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