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沈拓看他半晌,问道:“阿翎心中对明府生了不满?”

施翎慢声冷笑,丧气道:“我不过流放罪民,明府不拘来历过往用了我,我又因此识得了哥哥,哥哥磊落,嫂嫂贤良,视我为血亲同胞。我虚过年月,也只现在有了人样。我心中感念明府,只道他与别的官不同,甘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他若吩咐一句,便是掉了脑袋我也没个二话。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得知遇之恩,快意引刀,何偿不算痛快?

偏生,我却是想差了,他与别的官并无不同。他们官官相护,为了将同僚那些见不得人的丑行掩去,弄死了苟二,那些个帮凶狗官照样明堂端坐、欺世盗名。他们既为苟二帮手,想必收了财帛珠宝,少不得要为苟七苟八掩护;桃溪的河里埋了死尸,杏溪李溪里也少不了白骨。”

沈拓听他愤懑,道:“明府行事自有因由,我却不信他与那些官勾结同污。季蔚琇,不屑于此。”

施翎见他维护,心中气苦:“哥哥敬重明府,一味信他。眼下苟二身死是实,也不知他借哥哥交递了什么阴私诡计。哥哥对他深信不疑,他却不过利用。”

沈拓笑道:“他是桃溪县令,我不过一介差役 ,他吩旨于我,我自当尽力而为。何来利用之说?”

施翎仍旧横眉冷目,愤而不平。

沈拓沉吟一番,道:“阿翎心中有量尺,哥哥自有思量,我自认非聪敏机变之人,官场复杂,盘根错节,明府纵有侯府依仗,便能随心所欲?他不过县令,岂能一力降十会?”

施翎面色稍缓,翁声翁气:“总是没趣,若是游侠浪子,拭剑不平,割了这些狗官的脑袋才是畅快。”

沈拓道:“他们眼中无王法,心中无法度,自可无所顾忌,快意恩仇。”

施翎笑道:“我只遗憾生平未见如此人物,想来游侠义士难得。”

沈拓却道:“你只认他们行侠仗义,苟二却是明府下的牢狱,桃溪水底横死的冤魂,却也是明府为他们主的公道。”

施翎呆了呆,细想却也如此。

沈拓又道:“官场明争暗斗我却是不懂,我只知,苟二该死,他死了,明府便为桃溪做了好事。来年明府要征役夫通渠挖河,便又是一件好事。在哥哥心中,明府是个好官。他既是好官,我便愿为他做事。”

施翎一时讷讷无语,只是心念难转,躺在屋顶不肯下来。

沈拓也不去管他,只道:“碎了瓦片,先你嫂嫂回来时,修补回去。”

施翎怒道:“哥哥不说,嫂嫂如何得知?”

沈拓笑道:“我为何要替你遮掩?”

施翎仰面看着满天浮云,道:“嫂嫂和气,才不会为这生气。哥哥,我只愿你与嫂嫂一世和睦,三生缘定。”

沈拓心中一动,微觉此方不详。跳回院中,去厨下翻了一壶酒扔上去给他,道:“你在家中松散,我去衙中一趟 。”

施翎顿时后悔起来,道:“哥哥在明府底下当差,切莫与他质对?”

沈拓回身问道:“你既知嘱咐我,便知轻重,自己却为何与明府生气?”

施翎张口结舌,郁闷缩了回去,堵了耳朵道:“哥哥休问我,我一夜未睡,困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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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蔚琇未在衙内,因条例,他在桃溪并无恒产,也无置业。县衙简陋 ,季长随长年嫌弃此处委屈自家郎君,季蔚琇京中少年时,也是贪玩爱闹的脾性 ,因此常在街市行走寻找新鲜事物与季蔚琇消遣。

季蔚琇嫌他啰嗦,只带了一个小兵在桃溪古槐下喝酒。

苟二案发,此地便成鬼地,行人避走,白昼晌午都有阴森之气。

沈拓在衙中没寻到季蔚琇,反倒被急得跳脚的季长随缠住,揪了他的胳膊要他一同寻人。沈拓甩了甩,偏季长随不知哪生的力气,死死搂了,道:“都头熟知桃溪,烦劳为我指路。”

沈拓道:“明府又不是无知稚童,长随还担心明府走失不成?”

季长随急道:“都头不要说笑,你既来衙中,定有事相禀,走走走,我们去寻明府回衙。”要

沈拓无法,与季长随一道绕了桃溪半圈这才在古树下找到人。季长随毛氅哽咽道:“郎君怎在阴森鬼地喝酒?仔细风邪。”

季蔚琇叹道:“难得清净半日,你倒又缠了上来。”接了毛氅拢在身上。

季长随瞪着酒壶,又顿足担心道:“这天气,怎吃冷酒。世子与夫人知道,再不饶我。”

季蔚琇由他在旁边蔫得搭脑,见沈拓立在一边,笑道:“都头寻我所为何事?”

沈拓微揖一礼,道:“阿翎言行粗莽,若有冲撞之处,明府饶恕则个。 ”

季蔚琇微愣,笑:“原来你是来为施翎说情的。”他似是思及有趣之事,展颜道,“施翎的脾性我自用他之时便知晓,岂会与他计较。他是义气之人,只以自己喜好行事。”

沈拓笑道:“阿翎从来视明府如朗月,不容半点玷污。”

季蔚琇一叹:“他高看我了,我岂有如此高洁品性。”

沈拓拱手道:“明府何必过谦。”手

季蔚琇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沈拓道:“都头以为我是何许人?”

沈拓想了想,直言不讳:“明府心性难测,沈拓粗鲁,不懂明府思量。只是,明府在沈拓的心中,是一个好官。 ”

季蔚琇笑了:“即便我于苟二一案瞒上欺下,甚至,私自处决了苟二?”

季长随瞪大了眼,恨不得拿手掩了季蔚琇的嘴,郎君何等身份,还需与这些粗汉莽夫,九流差役说这些内情私底?沈拓还算识趣,施翎简直胆大妄为,一身江湖习气。

沈拓答道:“沈拓不知如何为官,也不知明府所为为何,只知明府于桃溪有功,升斗小民所求不过如此。”

季蔚琇见他昂身而立,不见畏怯。世间自知之人不多,知足之人更少,桃溪地灵,倒藏着两个,更有趣的是,还是一对夫妻。

他亲手倒了一杯酒,递给沈拓,笑道:“都头信赖之义,当饮此杯。”

沈拓接过,二话不说一饮而尽,道:“明府有事,大可吩咐,沈都尽力而为。”

第六十章

沈拓吃了几杯酒辞了季蔚琇,冷酒在腹浸着脏腑, 颇不是滋味。他沿河回家, 今日三九市集,摆满了摊贩挑担, 时近年关, 好些翦绺扒手钻在人多之处专拣老弱下手。

沈拓穿街时拿住了一个,搜了个粗布荷囊出来,倒在手里也不过十来个铜板,心头火起,怒道:“他一个年迈老汉,卖晌午的耙篱才得这些许的钱, 你倒要翦了它去。”

卖耗篱老翁摸了腰间才知失了财物,又急又怕又庆幸, 冲着沈拓千恩万谢弯腰揖礼。沈拓因他年老,避过不受。

旁边认识的拍手, 又吹捧卖好道:“都头年底多在街市巡走,这些宵小眼见都头不在,一个个倒狂起来。”

沈拓知他说的不过花话,笑着虚应几句, 拿了贼偷要扭他去县衙。那个扒手见求饶无用,将身一缩, 蜕皮般脱了外衫,滑鳅似得逃脱。

沈拓拿着脏布褐衣,倒被气得笑起来, 上前撵了几步,又有摊主闲人上前围堵。贼偷哪走得脱,狗急跳墙,攀上岸边一株老桃,被哪个用扁担一扁担捅进了河里。

沈拓见他落水,冻得双唇发白,放他自去,转身要走,却见喧闹人群中,何栖戴着幂篱俏立一隅,轻纱遮脸,沈拓仍知她笑颜如花。

“郎主。”阿娣生怕他错眼,在那跳脚招呼。

沈拓回神,忙挤身过来,接了篮子问道:“阿圆怎还未归家?”

何栖道:“本想着寻一只团鱼来,谁知与阿娣问了好几只船,竟是不得。渔家道天寒钻进了泥里,轻易网不住它。”

沈拓护了她在身边,不让行人挨挤臊她,笑问:“人多道窄,可有累着?”

何栖笑道:“难得热闹,闺中时不好在外走动,年下人杂,阿爹更是不放心。可见嫁为人妇还是有些许的好处。”

沈拓看她:“原来嫁我只得了这便宜?”他一语刚了,惊觉提篮中有活物跳动,掀开一看,却是一篮子指长的泥鳅,挤挤攘攘攒动摆尾。

阿娣在旁边掩着嘴巴笑:“娘子刚才看郎主走了贼偷,还说那贼偷比滑鱼还滑呢。 ”又探身看了看水面,哪还有身影,早泅水逃了。

沈拓陪着何栖,询问道:“还有什么将买之物?”

何栖想了想道:“年货吃食也可备下了,干蔬果点纸烛,除开活鲜,你既得空一并买了来。”

沈拓算了算日子,笑道:“我托了陈兄弟琐事,现在事了,要谢他们吃肉吃酒。阿圆同我去肉铺定个猪头来。”

何栖住了脚步,隔了轻纱看他,直把沈拓看得惴惴的,踌躇笑问:“我身上有不妥的地方?”

何栖漫声问道:“不知大郎托了陈家兄弟什么事?”

沈拓这才发觉自个失言,陪笑道:“芝麻小事,家去再告诉你。”

何栖笑:“可不许编了什么来骗我。”

沈拓忙道不敢。

何栖见他小心的模样,不愿揪着不放,撇开不谈转而说道:“家中灶小,定了猪头让店家劈半,不然炖煮不开。”

沈拓松了一口气,又笑:“陈据他们再不嫌的,熟肉冷酒再不讲究。”

他们边说边走,没细留神竟走到了赖家肉铺,沈拓本待避走,赖屠户却一眼看到了他,笑道:“大郎许久不见,今日现杀的鲜猪,割一刀精肉家去包馄饨饺子。”

沈拓索性放开,揖了一礼,问道:“赖叔父家中可留有猪头?”又让何栖见礼。

赖屠户微看她看一眼,拍拍肚子哈哈一笑:“侄媳多礼,我这油腻腥臭,腌臜得很,就不与你们亲近。”推开伙计,自己操了肉刀,问道:“大郎与侄媳拿猪头祭祖还是自吃?若是祭祖,我与你将皮子再刮一遍。”

沈拓道:“赖叔不忙,家里自吃,只劳赖叔取了脑花对劈。”

赖屠户弯腰抄了一只猪头出来摔在案板上,掏了脑花,拿布抹了刀,抡了胳膊几下剖开,又刮了一条猪尾,道:“猪头腥重,你们自去,我让伙计送到你们家中。”

沈拓谢过,拿钱时赖屠户一瞪眼:“一个猪头,要甚得钱的,大郎休要啰嗦。”

沈拓不肯,何栖也笑道:“再不让赖叔父吃亏的,白拿了家去,下次怎敢登门的。”

赖屠户难得遇上他们,有心修好,只是不肯,又要另割肋条给他们。

赖娘子在屋中听到动静,急忙出来,接了钱又拿眼扫了何栖纤腰一眼,笑道:“大郎媳妇俊俏的模样 ,这街市乱得很,那些个浪荡贪花的,只往年轻娘子身边挨挤。大郎带了娘子出来,也仔细些。”

沈拓与何栖听得刺耳,赖屠户翻了牛眼,怒喝:“你再胡吣,休怪我当着几百只眼与你为难。”

赖娘子呶呶嘴,硬了脖颈强笑:“不过白嘱咐大郎一句。”

何栖只当未闻,窗边又似有人偷偷看她,刚要抬头,只听“呯 ”得一声那人已经收了撑竿合窗避进了屋中。

赖屠户脸皮抖动,横肉乱跳,脚底板都烧着无明火。

沈拓识趣,笑道:“赖世叔改日家来吃酒。”

赖屠户面上虽笑着应了,等沈拓与何栖走远,一刀斩下一只猪脚,他有个屁的脸面上门吃酒,家里一对糟心的母女。

又看坐在一边拿着尖刀绣花似刮着猪皮的赖大郎,更是心塞。惯下肉刀,坐那直喘气,娘孬不得好种。

屋里赖小娘子握着自己绯红的脸,心中后悔,沈拓与那新妇,站那便是恩爱的模样,也不似穷顿困苦,还带了个看着就机灵的丫头。自己的使女腰子脸老姜手,又粗又笨,还不及人家的好。

赖家娘子这些时日寒了心,夫郎儿女都排在了后面,只对铜钱白银亲近,每日抠了些来另外锁了。她藏好银,出来见女儿坐那面生红晕,想是见了沈拓心绪不宁。

赖屠户有个心爱的徒弟,踏实肯干能吃苦,也有几分机灵,学得七七八八的手艺,收猪杀肉都能做得。赖屠户有心招他为婿,想着另寻铺面与他们营生。

赖小娘子虽嫌不足,还是支支吾吾应了,只把赖家娘子气得跳脚,嫁不成何斗金倒嫁了个杀猪的伙计 ?

赖家娘子游说了女儿一晚,赖小娘细算了一笔账,很是划得开,因此不肯应和母亲。

今日无意见了沈拓,猿臂蜂腰,长眉深目,有男子气概,倒衬得店铺伙计泥猪癞狗一般。错过这等夫婿,怎不让赖小娘子心生悔意。

赖家娘子见女儿心思浮动,冷笑道:“既丢开了手,倒想捡回来?沈家大郎又算得个什么,可见眼皮子浅。你被你阿爹唬住,不听阿娘贴己的话,往日不要回转来诉哭。”

赖小娘子紫涨了脸,气道:“阿娘说得什么话?里外亲近都不分。” 又背过身道,“在家阿娘把我当骨肉,嫁了阿娘怕是只把我当瓢泼出去的水,半文银子都舍不得接济。”

赖家娘子理直气壮道:“在家父母,出嫁靠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有还回转来刨父母锅里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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