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可以去参加自学考试。如果你做不到自学,可以去电大夜大,成人高考函授教育。”这时代充满希望,复苏的最初,只要肯学肯做都有收获。“你们厂里也有人考取名牌大学。别人行,为什么你不行?”
那是男的,虽然年近三十,但没结婚没生孩子,插队时没放弃过自学。恢复高考后连考三次,连最普通的专科都没录取,差不多成了笑话后才突然一个跃升,以高分进入全国top2大学。
我怎么行……安景云痛苦地想,从小学起就面临强制休学的风险,断断续续读完初中,还不及以前的小学生。虽然也看了不少教科书,但题目有一大半不会做。
她没有那么强的心理素质,可以承受别人的嘲笑。女人,有家庭有孩子有工作,还要怎样。
“一百分跟零分之间还有六十分、八十分、九十分。做不到一百分,也可以先拿一分,总比零分强。”
也是看到安景云始终还抱着求知的渴望,没完全放弃自我,安歌才跟她说这些,“你不能逼别人完成你的梦想。”徐蓁眨巴着眼,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大姐喜欢看电影,可以考电影学院,做演员、导演、编剧……哪怕做场工,也能养活自己。”
安景云断然否定,“你懂什么,还来教训我,拍电影的没几个有好下场。”阮玲玉、上官云珠……女的薄命男的薄幸。
她抹了把泪,支撑着对老太太说,“外婆快去休息,是我不好,晚上训孩子吵到你。”想了想又对安歌说,“你成绩好,帮姐姐补一补。”
改变一个人的固定思维是难事,安歌没抱无谓的期望,只是点点头。夜了,也是老太太和她听到动静觉得不对才过来敲门。
安景云,需要做愤怒控制的练习。
但在连方爸、方妈都是“沟通主要靠吼”、“教育主要靠打”的年代,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自己有心理问题,又有多少人能正视呢。
安景云好几天沉默寡言,好在国庆假期到了,老太太带安歌回海市探亲。
舅舅生了个小表妹。
尽管才离开几个月,但走在狭窄的弄堂里感觉像过了很久。
邻居从窗口探头出来打招呼,“卫家阿太,回来长住?”
“毛毛,乡下怎么样?”
又有人朝楼上喊,“卫家姆妈,你姆妈同小毛毛回来了。”
刚进楼,腾腾腾奔下个卫庆云,踩得木梯通通响。
看到安歌,她吃惊地停在最后一级上,然后爆发一阵狂笑。
“铁臂阿童木!”
小卷毛处在一个尴尬的长度,加上安景云糟糕的理发手艺,以至于头顶翘一撮、脑后翘一撮,活像铁臂阿童木的造型。
对卫庆云,安歌有杀手锏,“还钱!”
卫庆云跟踩到尾巴似的跳起来,“只欠五块!”
她容易吗,为还钱给小“黄世仁”拆纱头、收旧货,还给四姐当了三个月看孩子的小保姆,花钱都要算着来,总算还上了债。
“我再也不敢借钱了!”
安歌竖竖大拇指。
舅妈产后住回了娘家,没让婆婆帮忙带孩子。只有娘仨住的房间换了样,桌上摆着一大束桂花,崭新的窗纱被风拂动,带起阵阵清香。
“隔三岔五送吃的,姆妈也不能总拿冷面孔给他看,前两天还同他开玩笑说干脆在这结婚,反正现在就五阿姐一个人住里间。”
说的是卫采云和小王。
小王没固定职业,始终是卫淑真一块心病,但卫采云拿定主意。还好小打小闹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卫淑真想想也是,自古以来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随他们去吧。
不过现在她还不知道,卫采云辞职了。
安歌有小小的压力,按照原来的曲线卫采云工作稳定,跟上司同事关系和睦,更为了帮人误打误着发了认购证的大财,要是变了,还有没有同样的财气?
不过再想想,这下五阿姨算得上头批踏进外资企业的白领,新的机遇新的人生。
得失岂在一朝一夕。
第六十一章 外婆
傍晚时分, 公用厨房热闹了。
小王来得早, 等别人开始炒菜的时候, 他这边四碟八碗陆续出灶。
卫晟云给小王打下手,端起菜往楼上送。
四碟是葱油海蜇头、凉拌干丝、酱烤豇豆、青椒木耳。家常自己吃,小王特意放大菜的份量, 实实足足, 但质量仍是饭店的水准,海蜇头里的姜末剁成了细茸,不辣解腥。
八碗有荤有素。虾是少不得的, 鱼是松鼠鳜鱼,小王从前就讲究个吃,如今入了行, 结识到一批贩菜贩鱼的,材料都是一等一的新鲜货色。一大碗红烧肉,肉里埋了虎皮蛋。他还怕肉不够吃, 又弄了两只猪脚,烤过切成小块洒上椒盐, 皮脆筋软连老太太也能吃两块。
最后一大窝鸡汤面筋, 下了把小青菜。
还开了两瓶黄酒。倒在小酒壶里, 用热水温过,喝在嘴里特别醇厚。
老太太和安歌难得回来,连安秀云也跟着喝了半杯酒。
卫淑真瞄了她几眼, 见她不像要收敛的样子, 提醒道, “喝了酒的奶不好喂给小毛头。”
安秀云若无其事,“断奶了。”
卫淑真吃了惊,“一年都不满!”
“不断奶我怎么能坐在这里吃饭。”安秀云笑道。她今天出来,丈夫留在家里带孩子;如果哪天丈夫有事,换她带孩子。说来说去,还是没人帮手,不过卫淑真替她好好做了场月子,她已经满足。
“早跟你说把孩子带来,你只管吃你的,这里随便谁都能帮你搭把手。”对四女儿的犟头倔脑,卫淑真也是没办法。
“谢了。何必呢,小婴儿哭哭啼啼,一会喂奶一会换尿布的,谁也吃不成饭。”安秀云看向卫晟云,“阿弟你说是不是?”
卫晟云老婆还没出月子,因此他也是独自回来吃饭。
对刚出生的小婴儿,卫晟云也是一脸难言,“还是我们毛毛好带,喂饱了就笑,很早睡整夜。”
“那是。”这个连卫淑真也承认,“所有孩子中,包括你们,就属阿五和毛毛最乖,给她们一口吃的,就能安安静静呆着,不妨碍大人做事。”
安歌抿嘴笑,卫采云也笑,“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阿七从小大嗓门,动不动哭得整条弄堂的人听得见。姆妈从外头回来,听到就骂四阿姐,其实四阿姐那时才多大。”
见说到自己,安秀云摆手笑道,“我还好,早早去插队,也没呆家里几年。倒是阿五最亏,有次我走到弄堂口,遇到他们仨等老外婆,阿五手里抱着阿七,脚边还绊着个阿六。看见老外婆远远过来,阿六扑出去,一跤跌得飞出去半只门牙。”
那段时间是卫淑真最狼狈最辛苦的几年,此刻喝了点黄酒,忍不住说,“那时候累啊,明明知道不是你们的错,可外头受了气拿别人没办法,只好回来发在你们身上,还好一个个都长大了。”说着眼里含了一点泪。
卫采云知道她是想起夭折的三儿子,眼神转过小王立马接住,端着小酒盅敬老太太和卫淑真,“外婆和姆妈顶顶不容易,我敬你们。”
说是敬酒,其实就是个意思,老太太喝的白开水,卫淑真小小喝了口,借着势头劝道,“小王啊,你这手艺也学出来了。上次我有个老朋友,说他们饭店缺厨师,你要不要定下来?他那里是涉外宾馆,住的都老外,工资高,活也轻松。”
小王和卫采云商量过,饭后等人散了再把以后的安排告诉卫淑真,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工作的事,不知道如何应答才好。
两人对视一眼,卫采云开口道,“姆妈,我们打算去东城。”
卫淑真没回过神,“干吗,送老太太和毛毛?”
卫采云笑意不减,“不是。上回安家叔叔问我要不要做他办事处的首席代表,我答应了。”
卫淑真,……
可安家的厂和店早就收归国有了啊,除了一所老宅,哪有什么业务。
这不是皮包公司……吗?
见安秀云和卫晟云都是满脸懵,卫采云解释道,“四阿姐,是安家的二叔叔。”安德伦倒是安秀云的亲叔叔,是有血缘的。“他探亲后认为可以在家乡做投资,回美国后给我发过几次电报,还通过两回电话。我想既然要做就做好些,干脆辞职先去打头站。”
卫淑真大吃一惊,“辞职?”
“是啊。”卫采云笑着说,“从无到有建一个厂,我觉得挺有意思。”
“他害人还没够吗!”卫淑真重重地放下筷子,“我不同意。”
“我已经辞职了。”
卫淑真沉着脸看着小王,“她胡闹你也不劝劝她?”
在准丈母娘锐利的目光下,小王硬着头皮挺未婚妻,“不要紧的,姆妈,反正只要我有一碗饭,我就先给采云吃。”
卫淑真冷笑,“看来你们都商量好了。你安伯伯知道这件事吗?”
“他还不清楚。”安德伦和安友伦相处下来,发现自己的兄长已经是真正的老人,既不想也不愿意多花心思,而且还特别怕事,不适合参与经商,所以跟他提都没提。
“你根本不清楚,为了他的事别人吃过什么苦!”卫淑真加重声音。
“都过去了,安伯伯不介意了。”
“我介意!”
在桌下,小王轻轻握住卫采云的右手,安歌握住她的左手。卫采云挺直背,“姆妈,我已经决定了。”
气氛瞬间变僵,安秀云连忙打圆场,“姆妈,阿五也是快结婚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小王没意见,你别管他们的事了。”
卫晟云也接口,“是啊,姆妈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乡下住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卫庆云抱住卫淑真胳膊,“不是还有我吗。”
卫淑真一言不发起身离桌进了里屋。
卫晟云吐吐舌头,安秀云向卫庆云使个眼神。卫庆云追进屋,但无论她怎么哄,卫淑真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一场节日的家宴不欢而散,整个晚上卫淑真都没再理过其他人。
老太太让小辈们随她去,想通了就会好。
话是这么说,但家里有人不开心,别人也跟着笑不出,一个个早早洗了睡。
到半夜,安歌听见屋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借着窗帘透进来的一点光看见有个陌生的身影。
她原以为是卫淑真爬起来找胃药,外婆有生气就胃疼的老毛病,谁知是个贼!
这一吓非同小可,安歌差点叫出声,幸好被老太太立马按住。老人的动作又轻又快,没带出动静。
那贼没翻到钱,缓缓摸到外间。
就在这时,灯光大亮,传来两声大叫。
一个是略微苍老的女声,“捉贼啊!”
另一个是贼。他被卫淑真抓着晾衣杆披头盖脸地打,吓得拔腿向下逃,一路楼梯响。
随即另一个脚步声跟了下去,也是又快又响。
卫采云前半夜没睡着,后半夜刚睡着就被吵醒,听到卫庆云嚷嚷“姆妈追贼去了”,爬起来连忙追。
直追到大街。
贼毕竟年轻力壮,已经跑掉了。
卫淑真穿着睡觉时的棉布小褂宽睡裤,支着把晾衣杆,一边喘气一边大骂,“老娘在这里谋生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只马桶里轮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