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珍把马鞭一举,高声朝众将道:“罗岱和党孟先领右军,本军门自领左军,分两路撤退,按计划路线跑!”
党孟先和罗岱紧张起来,满脸肃容,大声喊叫着把贺珍的命令传递下去,顿时身后列成横队的骑兵一阵人喊马嘶,快速的改变队形,在旷野上从中间分开,如两段被斩断的蚯蚓,分左右快速向后奔去。
原本耸立着的一排人墙,化作两股烟尘,奔腾而去。
五里的距离,在健马马蹄下,不过一支烟的功夫,转瞬即到,冯双礼和王尚礼的骑兵队伍很快来到了贺珍列阵的地方,二人从左右夹击而至,汇合到一处,在贺珍刚刚站立的地方碰了个照面。
“贼子跑了!”王尚礼大喊着,勒住缰绳,出色的骑术让坐骑原地转了个圈,面向疾奔而来的冯双礼道。
“怎么办?追不追?”冯双礼回答道,张献忠只是交代了贺珍变阵交战的应对,没有说这种面都不见掉头就跑的情况下该怎么处理。
王尚礼筹措了一下,他是在张献忠还在陕西钻山沟沟的时候就投靠了的老边军,征战十余年,以沉稳著称,忠心不二,很得张献忠的信任,立国后出任中军都督,掌皇宫宿卫,在五军都督府五个都督中排行第一。
冯双礼问他,显然是要他拿主意了,王尚礼想了一想,断喝道:“追!但不可大意,吊在贼军尾巴上,把他们赶回汉中城即可,小心有埋伏!”
冯双礼抱拳应道:“好,你我分兵追赶。”
王尚礼回答道:“一切小心!”
两人同时把手一招,带着麾下骑兵,如两股滚滚洪流,短暂的汇合到一处旋即又再次分开,追着前方冒起的大股烟尘,疾驰过去。
后方的大西军大阵上,张献忠等人有些惊疑的看着贺珍的骑兵队还没有和自己的骑兵碰面,就掉头逃走,都瞪着眼睛莫名其妙。
“贺贼跑了?什么意思,来闲逛的吗?”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奇怪。
孙可望略一思索,向张献忠道:“父皇,贺珍果然怯弱,未战先逃,但恐怕其中有诈,还请父皇鸣金收兵,召二位都督回来。”
张献忠眼珠子连转,凝目望着越来越远的四股烟尘沉吟片刻,点点头,向孙可望道:“如果就此不追,难免锉了我军士气,贺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能那么容易?追还是要追,不可你说得没错,贺珍狡猾,其中极有可能有诈,须作防范,你和艾能奇各带一万人,跟随二将接应,记着,逢林莫入,逢山莫钻,追一追就行了。”
艾能奇早已猴急难耐,在后面抓耳搔腮的竖着耳朵听张献忠的言语,闻听要他带兵接应,大喜过望,立刻大声道:“儿臣领命!父皇请放心,我一定把贺珍那厮的脑袋拧回来!”
张献忠眉头一皱,喝道:“朕放什么心!朕刚刚怎么说的?追一追就回来,谁让你去拧贺珍的脑袋的?你这小子,就这么急躁,如果李定国在此,我也不会让你去追。罢了,你别去了,让刘文秀去吧。”
艾能奇脸上一窒,懵了,孙可望和刘文秀对视一眼,知道这个兄弟毛躁的老毛病又犯了,但这也是他的性格,做事鲁莽猛烈,让他稳重一点,那就不是艾能奇了。
大家兄弟一场,总不能让艾能奇在众将官面前丢了颜面,于是孙可望和刘文秀一起向张献忠劝道:“父皇,四弟性格如火,说话不过脑子,但心里清楚,不会误事,有大哥带着,敌军又是败退,断然没有篓子可闯,何况君无戏言,您刚刚已经下了军令,收回就儿戏了,还是让四弟去吧。”
张献忠哼了一声,想想也是这个理,斜撇着不做声的艾能奇喝道:“既然平东王和抚南王给你说情,这次就算了,你可要长点记性,别那么毛毛躁躁的,好歹是个战将,总这么不稳,如何担得大事?”
艾能奇憋屈的红着脸,偷偷看了看四周表面板着脸装着什么都没听到的一众将官,顿觉面上无光,心中急欲立功堵住张献忠瞧不起自己的愿望反而更加强烈,但口中却不敢逆言,乖乖的在马上躬身答道:“儿臣受教,一定谨记在心。”
张献忠这才满意的吐出两个字:“去吧!”
孙可望和艾能奇抱拳领命,转身离去,检点兵马追着几乎已经消失在天边的几处烟尘去了。
待得二人一走,张献忠目送浩荡的宿卫亲军滚滚而过,心潮难平,不由得高声笑道:“痛快,古人云,宜将剩勇追穷寇!今日朕王师远征,宵小之徒望风而遁,正应我大西国威当盛!众将,都随朕回大营聚会吃肉,待朕的儿子健将凯旋归来,一起喝一碗得胜酒!”
一群军将一起欢呼,马屁如潮,簇拥着张献忠领兵归营,列阵在后的大西军主力数万人,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有序的回到军营,刚刚还黑压压的一片军阵,渐渐的汇入营中去了。
在大西军后军辎重营里,一群麻衣打扮的汉子趴在粗木制成的营栅上,目睹了这一切。
陈相憨厚的浓眉下,一双大眼精光闪闪,大脸表情严肃,在手中几张牛皮纸上用一支炭笔悄悄写着什么,完了收进怀中,招手带着一群同样打扮的手下,隐入了辎重营的大车中。
而在远处陈相看不到的地方,骑兵的追击还在继续,两团灰色的烟尘下,贺珍的两队人马正越跑越开,已经逐渐将横向间距拉开到了五六里的宽度上,在他们身后,王尚礼和冯双礼的两万骑兵形成了两团更大的烟尘,吊在后面四五里远的地方,穷追不舍,而在后面更远处,孙可望和艾能奇带着两万骑,紧紧跟随。
刚刚跑出大阵没多远,孙可望就发觉前面分兵了,无奈之下,面对越跑越远的四股烟尘,他只得和艾能奇也分兵跟进,由于搞不清前面的王尚礼和冯双礼谁在左谁在右,他俩只能随意分配,各自带兵一万分开走。
艾能奇选的左边,临行前,孙可望放心不下的再三叮嘱道:“四弟,贼子虽退走,但一兵未损,咱们难言胜之,一切须小心为上,我和三弟为你在父皇前下了担保,可别热血上头,蛮干乱来,惹恼了父皇,谁也保不住你。”
艾能奇兴冲冲的叫道:“大哥,你真啰嗦,放心吧,出不了什么事,只要我哥儿俩多砍几个脑袋回去,父皇一定会高兴的,他一高兴起来,什么事儿都会揭过去,我不多说了,前面的人都跑远了!”
言罢,他迫不及待的在马屁股上猛抽一鞭子,大呼小叫的高声催促手下骑兵加快速度。
孙可望摇摇头,领着剩下的一万人,朝着右边的烟柱赶去。
大西宿卫军的骑兵,用的都是健马,奔驰如飞,不消半个时辰,就跑出去近二十里地,距离前面的烟尘越来越近,远处的马群身影都隐约可见,孙可望发现,前面的烟尘似乎停顿下来,片刻之后,开始掉头向自己靠拢。
孙可望警觉的下令全军戒备,占据了荒野中的一个小小山坡,可攻可守,待到看清过来的尘土中,一面面大西军的旗号清晰可见,才放松下来。
他的身后,掌旗兵擎着他的王旗,硕大的“孙”字隔得老远都能看见,只见靠近的骑兵队中,分出数骑,直奔孙可望的方位而来。
“末将王尚礼,见过平东王爷!”一员健将在马上大声喊道,到得近前,滚鞍下马行拜见礼。
“王将军免礼,军中不来这套虚的,快快上马说话。”孙可望赶紧温言道。
王尚礼答应一声,翻身上马向孙可望抱拳谢道:“王爷亲自来接应末将,不胜感激。”
孙可望微微一笑,淡然道:“王将军哪里话,你我浴血沙场多少次了,还说这些?以后不可再提,不过王将军回头,前面的贼子呢?”
王尚礼侧身将手前指,道:“再往前不到四五里路,就是汉中城北门,城外村庄田地密布,不利骑兵驰骋,末将恐贼子有诈,未敢深入,望见贼军进了城去,就回转过来,在此撞见了王爷。”
孙可望闻声,极目远眺,果然看到目力所及处,漫天烟尘里,一座大城若隐若现,巍峨的城楼高耸,定然是汉中城无疑了。
城池周边,民房密布,村落散于野地,田地间阡栢交错,深浅不一,果然不是骑兵来往的好地方,而遁去的贼军,则是顺着一条两丈宽的大道直入城中的。
“王将军不愧宿将,见好就收。”孙可望赞道:“到了此处,的确没有再追的必要了,咱们这就回去向皇上缴令吧。”
说到这里,他猛地想起什么,问道:“王将军在此处,那另一边的带兵将领,一定是冯双礼吧?”
王尚礼点头称是,孙可望心头咯噔一声,涌起一股不祥的念头,冯双礼也是陕西边军出身,跟了张献忠十几年了,忠诚无比,但此人虽善战,却有个毛病,就是嗜杀,一旦见了血就疯了一般不知收手,跟鲁莽勇猛的艾能奇一个性子,这两人凑在了一起……
孙可望不禁打了个冷战,越想越不对,再想起贺珍不明不白的分兵逃走,这汉中城外又民房村落密布,处处都是可以挖坑埋雷的极好设计地点,如果贺珍真的要搞点什么事情,只怕艾能奇和冯双礼都要钻进套子里去。
想到这里,孙可望急急的向王尚礼道:“此处不可逗留,咱们赶紧回去,定北王去接应冯双礼了,两人性烈,唯恐有失!”
王尚礼一怔:“有失?不能吧?”
话音未落,就听空中远远的一声巨响,似有一个闷雷在汉中城的另外一边炸起,紧接着沉闷的爆炸声一下接着一下,好像夏天的连环惊雷提前来到了一样。
孙可望和王尚礼闻声色变,作为打老了仗的宿将,二人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大明兵仗局出品的弗朗机炮开火的声音,听着这劲儿,开火的炮恐怕是十斤左右的重炮。
“糟了!”二人齐身惊叫,慌忙整队,向炮响的汉中城南门方向奔去。
如果要快,最近的距离当然是沿着汉中城的墙根一路过去,耗费的时间最短,但二人当然不敢,既然有炮响,必定是架在城上的,大炮的射程远的有几里地,一旦被打中就没命了。
于是两人唯有带着骑兵,顺着城外空无一人的村落外围,绕了个大圈子,向南边跑去。
孙可望和王尚礼在绕圈子,而在汉中城南门外,贺珍正稳坐在马上,冷眼看着在密布着陷马坑和拒马枪的民房堆里左冲右突的大西军骑兵森然发笑。
那些看上去废弃的民房里,突然冒出了无数步卒,他们藏在墙后面、房顶上,不断向拥挤在狭窄道路上的大西军将士放箭刺枪,而汉中城头上的大炮,则在瞄着在泥泞的田地里跋涉的大西军骑兵冒着火光,将一发发铁弹射向进退两难的骑兵。
“军门,你看,那里有一面王旗,看来张献忠派来了个王爷。”贺珍手下部将郭登先指着远处向贺珍道,他手指的反向,是一片新犁不久的春耕田,被耙犁耕耘得松软无比的地里一堆大西军骑兵正在艰难的缓行,在这种地面上,再强的健马也不可能跑得起来。
“张献忠封的王爷只有四个,俗称四大义子,那旗上有个艾字,一定是艾能奇!”
“好啊,张献忠不来,我就杀他一个贼子,用他的脑袋来祭祭旗。”贺珍习惯性的捻着长须,阴森森的说道:“给路上的肃亲王献上一份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