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 天气愈发寒凉了。
针对月佼中了“缚魂丝”之后引发的头疼症状, 隋枳实在出发去红云谷之前, 留下了一张精心改良过的药方。
月佼素来是个肯遵医嘱的, 加之后来又有木蝴蝶细心照拂、严怀朗每日敦促, 她几乎一顿不落地按隋枳实的方子服药, 到这时头疼已减轻许多, 再不像刚回京时那般难受到彻夜不能入眠。
不过到底还未曾痊愈,时常也会隐隐抽疼。
她打小不是个娇气的姑娘,此时只一点点疼, 想说忍忍也就过了,于是琢磨着想将药停了。
严怀朗打量她有时仍会忽然按着额头苦着脸呆立半晌,心知她这是没好全的, 便好生哄着, 让她继续喝;月佼撒娇耍赖也没拗过他的忧心,就每日早晚应付喝两顿, 悄摸摸将中午那一顿给省了。
哪知才没几日, 这小伎俩就被严怀朗察觉;他便让木蝴蝶每日中午跑一趟监察司, 将药给送来, 他亲自盯着月佼喝下去。
如今的月佼已多少懂些场面上的规则, 严怀朗毕竟是她的上官,当着同僚们的面她也不好耍脾气驳他面子, 只能先喝了,夜里回去再同他讲道理、谈条件。
严怀朗在旁的事上都肯惯着她, 可这回却任她如何撒娇耍赖都说不好, 到底把她收敛许久的倔脾气都给惹发作了。
这天傍晚,木蝴蝶抱着手炉靠在檐下廊柱后头,偷笑着看严怀朗满院子追着要逮月佼喝药。
这两人素日在外都不是闹腾性子,此刻却像一对倔强的小冤家似的追逐起来。
月佼仗着自己如鬼如魅的家传身法,满院子上蹿下跳地躲,严怀朗却锲而不舍地追了个不依不饶。
月佼见状,气哼哼一咬牙,直接跃身过到院墙外去;可严怀朗也不是个半途而废的,见她竟往院外巷子里躲,立刻也跟了出去。
望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墙头的身影,木蝴蝶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比月佼年长两三岁,很小时就陪伴在月佼身旁,与月佼相处的时日比同自家兄弟姐妹还多。对她来说,“第五月佼”不但是她与族人虔诚尊奉的“红云神女”,还是她的亲人,她的小妹子。
如今这个小妹子长大了,寻到了血脉相连的亲人,也寻到了即将相伴白首的爱侣,还在广阔天地间寻到了自己立身之本。
冬日傍晚的天空黑鸦鸦,寒风轻啸着拂过院中那几株尚未开花的红梅。院墙下一溜的各种药草生机勃勃,间或随风传来清香。
那些都是当初月佼自红云谷带出来的种子,其中有一些因为京中的气候与红云谷差异太大,没能养活,可院墙下这几种,却长势良好,与红云谷中似乎没什么不同。
木蝴蝶若有所感,唇角笑意带了些许怅然,又带了隐隐的希冀与向往。
这些日子里月佼同她谈了许多事,她才知红云谷外的天地之大,竟能使人的一生活得无比充盈。
此前月佼问过她愿不愿进学读书,愿不愿在红云谷之事尘埃落定后留在京城换一种活法。
她举棋不定,怕自己就如红云谷中的草木,离了安乐故土就会没有活路。
可她每日看着月佼早出晚归,总是绘声绘色与她讲些看到或听来的市井趣闻……鲜活灵动的笑容之下,是一颗在红尘俗世中滚得乐在其中的心。
前两日,月佼领了薪俸拿回来,美滋滋摆在她的面前说,“阿木,你看,这是我自己挣的,全给你做家用。”
转头又去将严怀朗的薪俸“打劫”了一小半,说要留在自己身上当做零花钱。
眼下木蝴蝶再回想起月佼当日眉飞色舞的神情,心头有万般滋味涌起。
在红云谷,“神女”一家是享受众人供奉,不必劳作就可衣食无忧。
可在木蝴蝶的记忆里,从前月佼不管得了再丰厚、珍奇的供奉,也从未露出过那样满足与自豪的神色。
就那样少少的一点薪俸,却让“红云神女”露出了宛如丰收般的喜悦。
那时月佼说,每月这微薄的薪俸,是这天地对她的认可与回馈;薪俸记档上那一月又一月的记录会永远在,哪怕她“飞升”了,这世间仍会有那些卷宗记得,曾有一个名叫“第五月佼”的人,为这繁华盛世燃烧过一生。
她说,“阿木,这真好啊。”
此刻木蝴蝶也觉得,是啊,那真好啊。
再不仅仅只是恣意热烈却茫然无谓地渡过一生;最后的终点不再是悄无声息地掩埋在红云谷的青山之间。
这世间会有人知,她来过。
那真的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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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严怀朗将“逃窜”至巷中的月佼“缉拿”回家,已是正戌时。
两人目光僵持半晌,月佼气呼呼“哼”了一声,拉着木蝴蝶陪着喝药去,不肯搭理那个牢头似的严怀朗。
木蝴蝶早有先见之明,那药一直煨在小火的炉边温着。
月佼看仇人似的瞪着那药,满脸写着“不高兴”。
“姑娘前些日子问我,今后愿不愿留在中原谋生,”木蝴蝶也不催她,倒是先温声笑着闲聊起来,“我这几日想了许多。”
月佼也顾不上再与那碗汤药置气,扭头看向她,“要留吗?”
“是想留的,想像姑娘说的那样,进学读书,与寻常中原人一样谋个生计,安身立命,想这红云谷之外的天地知道,有一个叫木蝴蝶的人,来这世上走过一遭。”木蝴蝶很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月佼使劲点点头,又问,“你是有什么顾虑?”
“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宗族亲人,”木蝴蝶轻轻叹了一口气,“若将他们也接来中原,他们会有活路吗?”
年轻人或许还有机会以进学读书谋一条生路,可年长的人呢?他们时代生活在红云谷,似乎并无在这外间谋生的智慧与手段。
若非如此,当初谷主也不会一味只能拿谷中的珍禽异卉、毒物方子出来与人换金银钱粮了。
“还有,谷中众人会不会受玄明他们的牵连?皇帝陛下……”木蝴蝶之所以举棋不定,便是因为心中有诸多的茫然与忧虑。
在她被玄明带出谷时,谷主便已在玄明的奸计之下瘫痪在红院,神智早已不清明,而右护法哲吉也被玄明诛杀。眼下真正有声望带领红云谷走出困境的月佼……她已有了美好而充盈的人生,原本不必再背负起红云谷这个沉重负担。
红云谷的人天性如此,若失了领头羊,便谁都不知该何去何从。
月佼抿了抿唇,笑眼微弯,神情澄定:“阿木,你信我吗?”
“自是信的。”
“我自接任‘红云神女’,从不开坛,从不祭祀,却享了大家几年的供奉,”月佼微微哂笑,走过去端起小灶旁那碗温热的汤药,“如今红云谷陷入困局,我这个‘神女’不会辜负大家。”
她双手端起那碗药,神色庄重如执酒盟誓一般,郑重地看着木蝴蝶,“阿木,‘红云神女’月佼在此起誓,只要你们信我,我一个也不会丢下。我会带红云谷的人找到活路,一条堂堂正正、踏踏实实的活路。”
不必再捂住自己的良知,遮住自己的双目,假装不懂自己是在为虎作伥的活路。
木蝴蝶泪目含笑,看着月佼仰脖子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眼前这个小姑娘啊,虽从未开坛,从不祭祀,却在这非常之时金口玉言,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们信我,我一个也不会丢下。
哪怕她自己早已有了安身立命的通途,哪怕她本可置身事外。
这样的勇气,这样的担当,这样的悲悯与温柔。
这才是第五家神女一脉,骨子里传下来的庄严宝相。
木蝴蝶本想跪下,可才要屈膝,却想起月佼前些日子才说过,“你,还有谷中所有人,你们与我,是一样的,不必跪”。
于是她站得直直得,眼中闪着泪光,笑意却温顺柔和:“请姑娘领我读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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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蝴蝶想通了,愿意进学读书,这事让月佼很是开怀,再回到寝房时,面对严怀朗,也没有先前那样大的气性。
见她虽不像往常那样笑眯眯的,但神色好歹有所缓和,严怀朗偷偷松了一口气,赔笑着将她揽过来抱到榻上。
“不气了,嗯?”
月佼盘腿坐在榻上,拿被子裹住自己,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滴溜溜的黑眸到处乱瞟,就是不看他。
严怀朗上榻挤到她旁边,抢过被子来将两人裹到一处,与她抵肩盘坐到一处。
月佼拿手肘拐他一记,嫌弃道,“离我远些。”
“你怕冷的,”严怀朗接下她这不轻不重的一击,无奈地拿肩膀蹭蹭她,好声好气讲道理,“虽说你已比之前好了许多,可终归还是没好全,若是让你随意停了药,我不放心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月佼就是不高兴的。
“你将来一定不是个好夫婿。”
“冤”字刻满额头的严怀朗一听,顿时就不干了,展臂将她狠狠揽在怀里,“怎么就不是好夫婿了?”
“人家话本子里的好夫婿,都给妻子喂糖吃,”月佼拿后脑勺轻轻撞了撞他的肩头,哼了又哼,两腮气鼓鼓,斜眼睨他,“你倒好,追着喂苦药吃。”
这还没成亲呢,就这么不疼人,真是没什么好指望了。
一向很讲道理的小姑娘忽然胡搅蛮缠起来,严怀朗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再听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遇人不淑”,真是委屈得心都揪痛了。
“好好好,给你糖。”
知道这时候讲道理是没用的,严怀朗索性也学她往日赖皮兮兮的模样,将自己的唇凑到她唇边。
月佼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噗嗤笑出了声,再端不起气呼呼的样子。
她伸出食指抵住他的额头,笑着将他的脸推远些:“走开走开,又不甜。”
“你试试嘛,试都没试,怎么就知道不甜了?”严怀朗一径笑着非要往她面前凑,“试试吧,不甜不要钱。”
月佼咬着唇角想了想,倏地在他唇上飞快一啄,而后板着脸将他推远:“不甜。”
猝不及防的严怀朗愣了一下,旋即笑着又腻过去道:“这不算的,浅尝辄止,哪里品得出滋味。不如再试一次?”
月佼不理他,抿笑扯了被子倒下去,背对着他侧躺着。
身后的温热身躯不屈不挠地贴了上来,在她耳畔诱哄,“再认真尝尝嘛,不骗你的,当真甜……这位客官,不要如此决绝啊……大不了,我倒贴你些,求你再试试?”
月佼一面奋力抗衡着他那“作恶多端”、四处点火的手,一面没好气地笑嗔,“若叫同僚们……见着你这副模样……严大人可就不威风了……”
“谁理他们,”严怀朗翻身将她压住,笑音微哑,“我是你的夫婿,又不是他们的夫婿。”
这副模样,可只有“严夫人”才能瞧见。
棉被之下有人“放火”,惹得月佼轻吟了一声,颤声碎碎道,“也不是我的夫婿……还、还没成亲呢……你给我住手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严怀朗眉梢微挑,倒是从善如流地住手了,“说的也是。”
“住、住口……”哭笑不得的月佼很想将埋在自己颈间的那颗头颅拎起来扔了。
这颗混蛋松子精,平日在外人面前就道貌岸然,一回到寝房就现原形,这让她对半个月后的新婚之夜略感忧心。
她总觉得——
到时自己不但会被这颗松子精拆吞入腹,他甚至可能连口骨头渣都不会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