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桥亭位于午国京师城郊,叫仓桥,其实没有桥,连河都没有,是一块小树林,亭子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年数久远,很破旧。
下了马车,跟随乾嬷嬷穿过茂密的翠竹苍梧,厉竹看到太后一身墨绿色凤袍,雍容华贵地立在亭子里,定定望着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妆容精致、衣着华丽,头上发饰奢华考究,咋一看去,跟那破旧褪色的亭子真有些格格不入。
在离凉亭还有些距离的时候,乾嬷嬷就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示意她一人前去。
厉竹虽心下不安,却还是强自镇定,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入了凉亭,在女人的身后站定,对方并未回头,虽然她觉得踩在地上的枯枝落叶上,她的脚步声并不轻,可对方就像是恍若未闻。
敛了心神,她对着女人的背影微微一鞠:“太后娘娘。”
女人似乎这才回过神,徐徐转过身,面对着她,衣袖优雅地略略一扬,示意她不必多礼。
打量审视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朱唇轻启:“厉竹。”
厉竹眼睫颤了颤,她现在依旧是雷烟的模样,虽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清楚她是谁,可一开口就这样唤她名字,她还是有些意外。
没做声,只微微垂目颔首。
“知道哀家为什么找你吗?”女人问。
厉竹复又抬了眼眸,摇了摇头,“还请太后娘娘明示。”
太后一双千帆过尽、洞察世事的丹凤眼凝落在她的脸上,开门见山:“哀家找你来是想跟你说说太子。”
厉竹不自觉地攥住自己的袖襟。
果然是为了秦羌。
没做声,迎上对方的视线,等着她继续。
“你喜欢他吗?”女人问。
厉竹呼吸微微一颤,没想到这个女人如此直接。
轻咬了一下下唇,她点点头,“喜欢。”
曾经在皇帝面前,她就是一味的软弱,一味的逃避,一味的求全,一味的自以为是,才导致了后面那么多纠复,她跟秦羌都九死一生。
既然秦羌的心她已明了,既然秦羌那般坚定,她就也应该勇敢。
“有多喜欢?”女人面无表情,情绪不明。
“很喜欢,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包括性命。”厉竹听到自己如是回道。
女人闻言,似是眉尖略略挑了挑,视线终于从她的脸上移开,看向远处,“你可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普通男人,是很快就要君临天下的帝王?”
“知道。”
“那你觉得你配吗?”女人忽然拔高了音量,再度转眸回来看向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明显锐利了几分。
厉竹眼帘闪了闪。
所以,终于到正题了是吗?
一直担心的问题终于被拿到桌面上来谈,她的心里反而觉得坦然了。
“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这只是我一人的心,我一人的情感,跟别人没有关系,又何来配不配一说?”
女人“嗤”的就笑了,几分讥诮,几分不以为然。
“好一个你一人的心,你一人的情感,跟别人没有关系!难道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对方回报吗?别跟哀家说不需要!就算不需要荣华富贵的回报,总需要名分的回报,就算不要名分的回报,总需要对方情感上的回报。若要对方回报,又怎说跟别人没有关系?”
厉竹一时被问得无言以对。
“哀家就这么说吧,羌儿是要继承大统的君王,就算他有情于你,你觉得你可以做他的妻吗?就算他愿意,哀家愿意,满朝文武会愿意吗?他初登帝位,前面一堆的困难险阻,你替他考虑过没有?”
“当然,你的身份,虽然不能做正妻,不能做后,不能做妃嫔,做个采女是可以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采女身份卑微,你让羌儿如何待你?宠你,必定会招来后宫妃嫔和朝堂百官的极力不满,也会给你招来祸端;不宠你,你没有依仗,在龙潭虎穴的后宫,会死得更快,你想过这些没有?”
厉竹抿了唇瓣不做声。
太后睨着她,停了片刻,才继续:“哀家也是女人,也曾喜欢过人,所以哀家多多少少是有些理解你的,但是,哀家在后宫一路血雨腥风走到今天,哀家也不是危言耸听。当然,哀家不是羌儿的父皇,不会为了拆散你们,使出各种卑劣手段取你性命,哀家只是想让你看清现状。哀家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条,继续跟着羌儿,但是,不要任何名分,就做他身后见不得光的女人,另外,放弃做母亲的权利,不得与他有子嗣;另一条,离开。”
厉竹攥住袖襟的手指根根发白,她强忍着身颤心颤,苍白着脸看向面前的女人。
其实,她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但是,困难总得克服,总得去克服不是吗?
“哀家想知道你的选择。”
厉竹咬唇。
哪一条她都不想选。
她也并非是要名分,她可以做他身后见不得光的女人,她不在乎那些虚名,她也不要荣华富贵,但是,让她放弃做母亲的权利,是真的好残忍,爱一个男人,总归是想跟他生儿育女。
而第二条路,她更是想都不会想。
她不会再离开秦羌了,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拿刀架到她脖子上。
但,如今情势,她又必须选择。
她是当今太后,是秦羌的皇祖母,更是能帮助秦羌坐稳帝位的人。
沉吟半晌,厉竹才开口:“我如果离开了,娘娘身上的一世缠怎么办?”
太后面色微微一滞,眸光转厉:“你威胁哀家?”
“不是,既然娘娘跟厉竹开诚布公,厉竹便也实话实问。”
“这个不用你担心,哀家自己会想办法,你只需告诉哀家,你的选择就行。”
“我选第一条。”厉竹的声音紧随其后。
反正,她要呆在秦羌身边,她要跟秦羌在一起,其他的事情,她暂时不想去考虑,她只要不跟秦羌分开。
而且,秦羌要守孝三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谁知道三年会有什么变化,三年之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你确定?确定不要任何名分,永远不见光,永远不让自己做母亲?”
厉竹艰难地点了点头:“确定。”
“好,那哀家便信你一次,明日哀家会让人送一粒绝育丸给你,请你务必当着她的面食下。”
厉竹瞳孔缩敛。
明日就让她食绝育丸?
还想着三年时间足以让她行缓兵之计,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明日就让她食绝育丸。
她没出声,太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件事哀家不希望羌儿知道,这也是为何哀家不在宫里召见你,而是约你来此处的原因。哀家所说的这件事,包括哀家约你前来,以及你给哀家的选择,还有绝育丸,换句话说,今日你从未见过哀家,你明白吗?当然,你也可以告诉羌儿,如果你想看到羌儿和哀家,重蹈他和他父皇的覆辙,想要他跟哀家的关系,变成他跟他父皇一样,你大可以告诉他。”
厉竹依旧没做声,只垂眸弯唇,摇了摇头。
虽然那日在龙翔宫门口,已经见识了这个女人的厉害,但是今日,她还是不得不对她操控人心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难怪秦羌的父皇那般阴险狡诈的一人,在世时也忌惮这个女人几分,听闻登基之后的几年,没少为了收权亲政跟这个女人斗争。
“好了,没其他什么事了,你走吧。”太后扬袖,示意她先走。
她微微一鞠,刚转过身,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纷沓,从密林深处传来,她一震,循声望去。
太后也警觉转眸。
只见七八个黑衣人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手持长剑大刀,直直朝凉亭这边奔来。
厉竹大惊。
太后也变了脸色。
等在远处的乾嬷嬷亦是看到了,大骇惊叫:“娘娘快跑,快跑!”
太后便当即做出了反应,提起凤袍的袍角,从厉竹身边越过,快速下了凉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来路跑去。
厉竹想起马车就在外面,便也跟着跑得飞快。
毕竟她年轻,最重要的,她穿着雷烟的侍卫服,干脆利落,跑起来轻便,而太后身着繁复的凤袍,袍角又长,头上的发饰又重,加上年迈,只片刻的时间,她就超过太后,跑到了前面。
待她一鼓作气跑得老远,听到身后不知是谁一声痛苦的闷哼,她才心惊胆颤地回头,脚下依旧不敢停下来。
她骇然发现,太后已经被那些人擒住,两把长剑架在太后的颈脖上,而在他们的面前,乾嬷嬷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已经被杀了。
厉竹呼吸窒紧,脚下更是跑得飞快,好在那些人目标似乎就是太后,擒了太后就都停了下来,并没有人来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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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太后僵硬着脖子,眸光凌厉扫过几个黑衣人:“你们是什么人?可知哀家是谁?哀家可是当今太后,胆敢挟持哀家,你们是不想活了吗?”
几个黑衣人笑,其中为首的那人,踱步到太后面前:“我们要擒的就是当今太后,不是太后我们还不擒呢。”
“你们要做什么?”太后睨着那人。
“做什么?”男人扬扬眉,“做交易。你是秦羌的皇祖母,想必用你的命,换四王爷出天牢,没问题的吧?”
太后眯眸:“原来你们是毓儿的人。”
几人不置可否。
为首那人示意以剑架在太后颈脖上的两人:“将她带走!”
末了,又跟太后道:“娘娘最好老实点,刀剑可不长眼,若是误伤了,或者误杀了娘娘,我们可不负责任,这荒郊野外的,娘娘死了,想必也没人知道,而我们照样可以拿娘娘身上的物件骗秦羌跟他交换!”
“你们敢!”太后怒道。
“那娘娘就试试。”男人轻嗤,末了,笑意一敛,“带走!”
就在几人钳制着太后往密林深处而去的时候,突然一道女声响起来:“等等!”
几人一怔,回头。
只见一女子拾步朝他们走过来。
是方才跟太后见面,然后跑得飞快的那名女子。
不是已经跑不见人了吗?
怎么又回来了?
这也是厉竹自己的疑问。
是啊,她怎么又回来了?
可是,让她就这样丢下太后不管,一人跑掉,她又实在做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她是秦羌的奶奶,也是秦羌在这世上仅剩的一个亲人长辈。
为首的那个男人嘴一咧:“怎么?我们没去抓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放开太后娘娘,我跟你们走,做你们质子。”
厉竹一步一步走过去。
方才他们跟太后的对话她都听到了。
心里其实是害怕紧张的,但是,她强自镇定,让自己面色如常。
几人有些意外,连太后也露出几分讶色,眸色转深。
为首的男人怔了一瞬,就嗤了:“你?你以为阿猫阿狗都能做质子?质子是有分量的,能让秦羌乖乖就范才行,你是谁呀?你行吗?”
“我是厉竹,也是秦羌的女人,秦羌曾经为我差点弑君,你说我行不行?”
边说,厉竹边抬手撕掉脸上的面皮,扔在地上,见离他们并不远了,便停了脚。
几个男人互相看了看,又都看向为首的那个男人。
为首的那个男人稍作沉吟,“好,你过来!”
厉竹不答应:“你先放了娘娘。”
“你先过来。”
“不行,你先放人,我既然回来了,难道还能跑了不成?”厉竹很坚定。
为首的那个男人忽然脚尖一点,飞身而起,下一刻,长剑就架在了厉竹的脖子上,然后示意钳制太后的两个男人:“放了她,正好让她回去跟秦羌报信。”
两人依言将架在太后脖子上的长剑撤开:“滚!”
太后看了看厉竹,拾步。
经过厉竹身边的时候,厉竹借着她凤袍宽大的袍袖所掩,快速地、不动声色地将一条帕子塞到了她的手中。
本是想太后离开了再看,让她意外又惊错的是,太后竟然停住脚,将那条帕子拿出来,当场展了就看。
厉竹汗得不行,慌急阻止:“娘娘。”
谁知对方不仅看,还念了出来:“让殿下不要答应他们,我带了毒,会自己想办法脱逃。”
一众黑衣人齐齐看向厉竹。
厉竹想死的心都有了。
是的,这是她方才紧急写的,没有笔纸,袖袋里正好有一只准备送给她娘的描眉用的螺黛,便用那个写在帕子上了。
她袖袋里还有好几种毒药,原本是打算,等太后安全离开,她再伺机对他们施毒逃走。
现在,彻底暴露了,也彻底完了。
欲哭无泪,她重重闭眼。
突然感觉到颈脖上一松,似是长剑撤走了。
她一怔,睁开眼,赫然看到一众黑衣人都在收起刀剑,而太后正不徐不疾地将那方帕子折起来。
最让她震惊的还是,倒在地上的乾嬷嬷也活了过来,从地上爬起,拍拂着身上的枯叶和灰尘。
厉竹错愕,什么情况?
太后抬手扬袖,示意一众黑衣人:“好了,没你们事了,都撤了吧。”
黑衣人毕恭毕敬领命:“是!”
然后如同来时一样,一阵脚步声纷沓,就很快不见了人。
厉竹目瞪口呆。
太后伸手将帕子递给她:“羌儿的眼光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