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 罗夏至带着顾翰林回到了罗公馆,担惊受怕、整夜未睡的白凤凰惊讶地看着披着一身晨曦走进他们家的顾翰林。
在听到儿子认真又慎重地向他重新介绍顾翰林的身份后,白凤凰如释重负地笑了。
“这算什么大事情?”
女人掩着嘴, 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原来戏班子里这种事儿多了去了。你自己考虑好就行。”
罗夏至都做好了白凤凰一边哭天抹泪一边痛骂他的准备了,没想到她比罗云泽接受的还快。
瞻前顾后、千算万算, 忘记她妈妈原来是唱越剧的了!
此时的越剧又被成为“女子戏文”,与早期的京剧相反, 生旦净末丑所有行当都是由女子担任。白凤凰当年刚走红的时候, 唱的也是女小生,因为扮相俊美,据说也培养了一群女粉丝。
罗夏至曾经见过她当年留下为数不多的几张戏曲照片。他姆妈的男装风流倜傥, 比他们家所有的男人加起来都要好看。
“我本来还以为你要跟我说百货大楼着火的事情呢,让我等了半天……结果是这个啊。”
抹着眼角的泪珠,白凤凰摆了摆手,“反正本来就是干儿子, 这次真的算是‘半子’了,也没啥区别。我实在困死了,早饭就不吃了。顾局长,回头见了。”
说着, 拖着沉重的脚步往楼上去了。都没多看罗夏至和顾翰林一眼。
罗夏至顿时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败感, 他转头看向顾翰林, 发现后者居然勾起嘴唇笑了出来。
“侬笑什么?”
“没,没事……”
顾翰林握着拳头在唇边干咳了两下。
只能说, 不愧是生下了罗夏至的女人啊……
“快来吃早饭, 一会儿事情多的很呢。”
罗云泽不愧是见过大风浪的人, 一边拧了拧鼻根, 一边转头吩咐李婶布置早餐。
“走吧,吃早餐去!”
罗夏至拉着顾翰林的手往餐厅走去。
能够坐在罗家的早餐餐桌上,就说明已经正式被接纳成为了罗家的一份子了。
“你比我二嫂有面子多了,那个日本人她至今还没在罗家吃过一顿饭呢。”
一边给面包涂上黄油,罗夏至一边小声在顾翰林耳边说道。
“荣幸之至。”
顾翰林捏了捏他的手,往他的咖啡里扔进两颗糖。
“咳咳……”
罗云泽一边翻看报纸一边干咳两声,提醒这两位虽然已经过了明路了,但多少还是低调点吧。
“看看这些报道,这些记者们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随便翻阅了两份报纸,看着上面惊悚的标题和触目惊心的照片。被烧的乌黑的大楼几乎都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外墙上那些大理石的小天使和罗马立柱上的雕塑们是一片漆黑。
“还行啊,比我预想中的要好些。我以为整栋楼都烧的差不多了呢。看这报道,似乎受损的只有五楼以上。”
罗夏至接过报纸也看了起来。
根据这些不惧危险,深入火场第一线的记者们的报道,罗家两兄弟对昨天的损失做了初步的判断。
百货大楼五楼以下损失不大。整栋建筑的整体还是被保存了下来,主要是在当初在营造大楼的时候,采取的是西洋建筑的石质材料为主,不容易过火。而且罗夏至之前就已经将整个仓库都移到了跑马厅那边去,所以基本上百货公司的库存没有损失。
五楼一半是美发厅,一般是粤菜馆,基本上整个楼层都烧的差不多了。
六楼是办公室,这个就比较棘手了,那么多年来的资料报表都在里面,也不知道最后能抢救出来多少。
七楼的话一直都空着,后来被罗夏至搞了迷你咖啡厅,也不对外营业,只是作为员工福利,让劳累的员工们可以有个放松的地方。这个地方就算都毁了,损失也不大。
再上面就是花重金打造的天台花园了。本来冬天到了,楼上的树木都枯萎的差不多了,非常容易点燃。看来应该是被烧的不剩什么了。
“哎……好在人没事。”
放下报纸,罗夏至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吊在半空中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一半了。
人没事,货都在,这个局面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了。
“这记者有意思,质问百货公司为什么一直都没有防火安全措施,然后号召进行上海市秋冬季防火检查。”
罗夏至一边吃着面包一边点头,语气中竟然还带着些轻快,“你看这里写的——上海的民房现在还都是木质结构的为主,而有连绵成片,一旦发生火灾后果不堪设想——有道理。”
就在今年的七月十五中元节,城隍老爷秦裕伯的神像被抬出巡城的当日,回鸾的时候居然发现整个城隍庙及其周边建筑都被烧光了……幸好城隍老爷的神驾在外“工作”,这才不至于让堂堂上海连城隍的老爷塑像都没保存下来。
时候上海各界呼吁大家为重建城隍庙捐款,时迈百货也带头捐了一万块。只可惜城隍老爷拿了他的钱不办事,这大火该烧还是照烧。不过话说回来,重建好的城隍庙据在冬至的时候又着火了……
“那你再看这篇——这个记者胆子真大了,直接怀疑时迈百货的火灾和商业竞争有关,暗指即将开业的樱花百货公司嫌疑重大。让我看看这是谁写的……”
顾翰林指着《申报》的头版文章,罗夏至也兴致勃勃地将脑袋凑了过来。
“孤寒!”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居然是那个曾经痛骂他们百货公司的卫道士孤寒!
“这个‘孤寒’厉害啊。”
罗夏至感叹地摇了摇脑袋。
其实昨天晚上他恢复神智之后就曾经考虑过有没有这个可能。
毕竟他的二哥也好,那位大椿商社的二嫂也好,怎么看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没有证据,他也不能胡乱指责。
没想到才没多久,这个之前总是跟时迈百货作对的作者“孤寒”居然为他们仗义执言了。
“以前我骂他太狠了,我反省。”
收起报纸,顾翰林真心实意地说道,“这个人是有铮铮铁骨的‘真文人’。希望这次申报的社长也能不畏惧日本人的威逼利诱,将孤寒的真实身份保护好。”
“不管这次的事情,是不是你二哥又或者是他背后的日本人派人做的……阿乐你不能再留在身边了。”
关于孤寒和顾翰林的笔战,罗云泽也略有耳闻。
读书人用笔作刀的那一套他不关心,但是商场的尔虞我诈却是他最熟悉的。
罗沐泽,贺兰,罗敏敏,还有阿乐,他们明显是一个阵营的。
不管阿乐是主动还是被动被利用,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后,他已经不能再坐视这个人留在罗夏至的身边了。
“我想利用阿乐,做最后一件事……”
罗夏至垂下眼睑,缓缓说道,“我要——演一场戏……”
一场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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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末,上海滩突然风云变幻,任是谁都想不到那么叱咤风云的罗家,居然在经历了一场大火之后,一下子颓败起来。
首先病倒的是罗家的三爷,那个聪明到了极点的年轻人,时迈大百货的缔造者。
在亲眼目睹了自己那么多年来的心血被一把大火烧掉之后,可能是因为慧极必伤的原因,罗三爷居然一病不起了,连火灾后的新闻发布会都不能出席,引得外界议论纷纷。
火灾第二天,来到时迈百货发布新闻的,是罗家的大老爷罗云泽。
这位罗氏的掌门人宣布,即日起将对整间百货公司进行重新装修调整,历时三个月。
在此期间内,时迈百货由罗氏商行托管,所有员工的基本工资照常发放,杂志社因为办公地点不在百货大楼内,依然正常经营。之后将会加强员工的防火意识培训和巡检力量,欢迎大家三个月后在莅临时迈百货。
宣布完了这些消息,罗家大爷就翩然而去,只留下一个百废待兴的工地现场和颇为失望的大小报纸记者们。
时迈百货和罗夏至可是他们最重要的新闻来源,如今时迈百货变成工地,罗三爷不见人影,简直是新闻界的巨大损失。
没有新闻来源,某些小报记者干脆就开始不具名的瞎写。以不怕把事情搞大,就怕没新闻就没销路的姿态,捏造炮制了一系列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
有的仗着自己是匿名马甲,指名道姓地说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阴谋,为了给即将开业的樱花百货扫平道路,所以派人火烧时迈百货,和“孤寒”的那片文章遥相辉映。
结果真的有被煽动的群众跑去樱花百货工地抗议,急的日本人出面临时开了一个澄清发布会,再三声明自己的百货公司将以销售日货为主,和以销售国货的时迈百货打不到一块去——然后这群人转去向摩登百货抗议去了!
反正时迈受损,得益的不是樱花百货就是摩登百货嘛。气的李家二兄弟吹胡子瞪眼又哭笑不得。
有的则根据“部分知情人”处得来的传言,说罗家三个老爷之间关系不和——证据是尚未结婚的罗三爷居然搬出去住,因此有“分家”的嫌疑。而刚回国的二房也是在外居住,进一步证明罗家已经分崩离析,兄弟离心。
这场家产之争就是因为二房回国挑起的。最后的结果是罗家大爷渔翁得利,得到了百货公司的经营权,罗三爷彻底失势,如今被软禁在罗公馆,门都不能出了。
还有得记者脑洞简直堪比黑洞,说有女子爱慕罗三爷,求而不得,所以买凶放火,就是为了给罗夏至一个深刻的教训。
此言一出,让那些在公共场合明确表示过对罗夏至有好感的小姐们纷纷噤声,以证清白。
尤其是曾经和罗夏至相过亲的,那位前清道台家的黄小姐,直接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时隔六年这位小姐别说结婚了,就连孩子都生好了,居然还要遭遇这种绯闻简直是莫名其妙。更不要提什么林苏珊之类的暗恋者了,她们纷纷交起了新的男朋友,以强烈的姿态表示和罗夏至没有半点暧昧关系。
于是几个月后重新回到社交圈的罗夏至发现自己突然变得不那么吃香,让顾翰林意外捡了便宜的结果,那就是后话了。╮(╯▽╰)╭
而在当时的情况是,听说罗夏至没有返回罗公馆,而是在“夏宫”休养,这群记者干脆天天跑到夏宫门口蹲点,企图从进进出出的下人和医生的口中了解一点内幕。
要知道,上海滩的太太小姐们,对于罗三爷的关心,可不亚于她们关心电影男明星呢。
这天阿乐正耷头耷脑地往门外走,一出来就被一群记者给包围住了。
“请问你是不是罗三爷的司机啊?请问罗三爷身体怎么样了,他已经足足有半个月都没有出现在社交圈了。”
“请问三爷生的是什么病?是身体方面的还是精神方面的?请问他还能继续工作么?”
七八个记者记者一拥而上,一连串的问题把阿乐都给问蒙了。
“少爷……”
“嗯?”
“在家看书呢……”
他吞了吞口水,害怕地倒退了半步。
“请问是什么书呢?是经营相关的,还是感情相关的?”
“能看书是不是说明罗三爷的身体其实已经恢复的不错了呢?他果然是被软禁起来了么?”
“少爷看的英文书……我看不懂。”
阿乐摇摇头,诚惶诚恐。
有的记者还要发问,突然有人跑了过来,大声叫道,“大家别蹲在这里了!最新消息,蝴蝶兰的前男友和现男友在仙乐斯打起来了,据说头破血流,大家快去追啊!”
话音刚落,蹲守在夏宫门口的十几个人一下子全部闻风而动,刹那间全都不见了。
阿乐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按照既定的路线往外走去。
少爷不用车的时候,他也不能擅自开车出门。有事情出去,只能要么走路,要么叫黄包车。
今天阳光正好,初春的暖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得寒冷,让本来因为要去见罗敏敏而心情一直很愉快的阿乐,更加期待起一会儿的见面啦。
说起来六小姐那是真的很关心三少爷,不过碍于大少爷不准她经常往娘家跑,她也只能通过联系自己来表达一下对弟弟的关爱了呢。
“阿乐,你来了啊。”
他们两人相约在一个市郊僻静的茶馆里,罗敏敏比他早到了一步,此刻已经叫好了茶水,正一边剥着栗子一边等着他。
“六小姐,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啊。”
走进包厢,阿乐惶恐地拿下帽子,对着罗敏敏鞠躬。
“没事没事,快来坐。”
罗敏敏一点都不嫌弃他,也不嫌弃这个简陋的茶楼,还温柔地招呼他,让阿乐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哎,为什么他只是一个下人呢……
“小夏好点了么?你上次说他都吃不下东西,我听了好难受啊……我可怜的弟弟,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
说道动情处,罗敏敏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教阿乐也不禁难受起来,用手背跟着拭去眼泪。
“是啊,少爷总是吃了吐,人都瘦了一圈。顾局长还特意请了他父亲顾老先生来给少爷瞧病,结果老先生也束手无策,说是心病,要心药医。”
“心药?”
“这百货公司一天不重建起来,少爷估计还要病好一会儿呢……”
阿乐吸了吸鼻子,感慨地说道,“顾校长这个‘义兄’对我们少爷真的没的说。每次少爷有事,他都忙前忙后的。说起来,亏得二少爷还是亲兄弟呢。三少爷病倒现在,除了‘日本二奶奶’派人送了一盒甜的要死的果子,至今都没来看过一眼呢。”
想到这里,阿乐就愤愤不平。
“那个樱花百货开业了,二哥也是忙吧。”
罗敏敏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把放在桌子上的果篮推到阿乐面前。
“小夏他现在不喜欢吃甜食了,不过水果应该还能吃吧。这些都是新鲜的芦柑,是家明出差的时候特意从福建带回来的,上海买不到的。他现在没有胃口,正好吃点芦柑开开胃。”
“六小姐,侬对少爷真的太好了!”
阿乐抱着果篮,真心实意地夸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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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六姐,这是真心实意要我死啊。”
罗夏至站在窗前,拿着一片剥好的芦柑橘瓣放在太阳底下眯起眼看着。
橘瓣上有一个微不可查的针孔,放在桌上的芦柑皮上也有一个针孔,应该是通过注射的手段把药物打进橘肉的。
顾翰林把果篮里所有的芦柑一个个拿出来观察了一遍,果不其然每一个芦柑都被人动了手脚。
罗敏敏真是迫切极了,真是不辜负那句老话——趁你病,要你命。
将橘瓣放在鼻子边嗅了嗅,顾翰林摇了摇头,“芦柑的橘子味太重了,光靠闻的无法判断里面被打进了什么药。你这姐姐够狠的呀,如果不是早就有了提防,一定会毫不怀疑吃下这被打入毒药的芦柑。嘴巴里光有橘子味了,什么药味都吃不出来。”
“她既然为我那么用心,那我怎么能辜负她呢?”
罗夏至笑着走到床边,深吸一口气——然后捂着胸口,轰然倒下!
“啊!死人啦!!”
还没等他开始发挥演技,就听到楼下佣人大叫的声音。
罗夏至“腾”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和顾翰林对视一眼。
顾翰林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朝着楼下看去。
只见“夏宫”的新管家刘叔正在楼下打电话,可能是因为过于紧张的关系,他的胳膊不停地抖动,播了几次都没有将电话拨通。
站在他身边的小女仆正一边哭一边发抖,好像是大雨中被淋湿的小鸭子一般可怜极了。
“我……我刚才去车库叫阿乐哥吃晚饭。结果就看到他倒在地上,一直在口吐白沫。呜呜呜,他不会是要死了吧……”
小女仆捂着脸边哭边说,“下午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我还打趣他,一片橘子都不给我吃,实在太小气了。怎么会,怎么会……”
顾翰林回过头,和罗夏至对视一眼。
一部救护车乌拉乌拉地开进了“夏宫”,拉着人往仁济医院方向去的景象惊动了一部分依然执着蹲守在别墅门口的记者和某些一直盯着这栋小楼动静的人。
一个租借了“夏宫”对面公寓楼,二十四小时蹲在窗边等新闻的记者甚至声称,他分明看到了被护士和医生合力抬出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而且夏宫的女佣哭的稀里哗啦,明显是出了大事了。
“罗三爷不行了”的流言不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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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城隍庙同时供奉有三位城隍老爷:朝廷认命的城隍秦裕伯(明朝大臣),民间信仰的金山卫守护神霍光(汉朝大将),还有在鸦片战争中抗击英军战死的清末名将陈化成(我小时候语文课本上还有《陈化成血战吴淞口》的课文,不知道现在还有么有)。
大家知道你们自己家乡的城隍老爷是谁么?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因为城隍是道家信仰,神仙都是受人爱戴的凡人,所以可以看出一个地方的历史。
预告一下下一章《暗赴香港》。是的,我们又要开地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