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杀了熊丰。”赵谦和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新出来的《江湖快报》。他住的院子叫“澄明馆”,离谢停云的“蓉雨阁”只有数十步之遥,是以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谈天。
“哦!”谢停云吃惊地道,“看来《江湖快报》的消息实在是快得很,这么说来她在岳州?”
“嗯,绝对是。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也不知找不找得到。谷主的情形怎样?”
自从慕容无风清醒之后,在他身边侍候的人已全被他赶了出去,只留下了蔡宣一人照应。
“听蔡大夫说,还是不见好,实在是让人担心得很。醒了这些天了,还没法起床,一坐起来就头昏,只好又躺下。药也是吃了吐吐了吃,叫人看着难过。看来这次比去年可严重多了。最糟的是他不肯好好休息,躺在床尚,还在读每天的医案。”
“病中不能太劳神,我看你得想法子让他们少送些医案过去。”赵谦和道。
“别再要我想法子了。”谢停云苦笑,“这位爷是好骗的么?上回登报的事儿,他虽不说,心里想必是气得要命。”
“也是!你说这事儿怎么就弄假成真了呢?你找到了贺回没有?他若真的把楚姑娘给伤了,看你怎么向谷主交待!”两人平日就爱拌嘴,一到这种时候,赵谦和总不忘挤兑谢停云。
“的确是惹大麻烦了!贺回怕我拦他,对我避而不见。我以为他去了西北,想不到他连比剑的证人都找齐了,现在也不知藏在哪里。我连丐帮的招呼都打过了,到现在还没有音信。”
“吴大夫呢?”怕他烦恼,赵谦和连忙转移话题,“一连几个医会都不见她,平时她是每会必到的。”
“也病了。说是伤寒,倒不重,想不到这几天也起不来了。”
“女人家,身子总是弱些。你看我们,几十年也不病一回。”赵谦和道。
“过一会儿我们先去竹梧院看看,我今天有三笔生意要谈,贺回的事儿你老兄得抓紧。”话正说着,郭漆园满头大汗地走进来。
他显然是一路上一阵小跑,到了门口竟累得大声喘气。
“你们猜,谁在谷门口?”
“谁?”
“楚姑娘!”
“什么!?”
赵谦和“倏”地一下站起来,一失手,竟把手中的茶杯打翻在地:“为什么还不带她进来?”
郭漆园道:“她不肯进来,说只想见你,讲几句话就走。”
赵谦和道:“无论如何我也得想法子让他们俩见一面,不然……”
“要不要通知谷主?”谢停云道。
“你去通知,我去和她谈。”赵谦和对谢停云道。
“还是先不要让谷主知道为好。万一楚姑娘不肯见,谷主岂不白高兴一场?他现在病成这样,心情上再大起大落,只怕更糟。”郭漆园道。
“放心,我一定把楚姑娘弄进竹梧院。若连她都劝不过来,我这总管也不要当了,卷铺盖回老家去好了。”赵谦和道。
赵谦和快步走到谷门口,见荷衣牵着马在门口站着,一拱手,哈哈一笑,道:“楚姑娘,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荷衣淡淡一笑:“我很好。”
“进来坐,进来坐。天冷风大,昨天还下了一场雪呢。找老赵莫非有什么事?”赵谦和把她的马牵了,叫人拉到后院,把荷衣请进客厅,道:“来人,端滚滚的热茶上来。楚姑娘,用过早饭了么?”
“多谢,不必了。我还有事急着要走。只是想请赵总管帮个忙。”
“请尽管吩咐。”
“我有个包袱忘在竹梧院里,里面装着一些银票,我有急用,能否请赵总管帮我拿出来?”
“啊,这个,姑娘见外了。竹梧院这地方别人虽不能随便进去,姑娘原本是住在里头的,想拿什么,只管拿去。对了,说起银票,谷主托姑娘的事办得如何?”
他这么一说,荷衣心“格登”一声,暗忖:“看来我若要使那三千两银子,慕容无风托的事儿我还得干到底。”便道,“正在办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
“我还是想请赵总管帮我拿那个包袱,我把它放在谷主的书房里了。我……不想进去。”
“啊,这个包袱姑娘得自己去拿。我去拿了谷主也不会给。”
“不过是个包袱,是我自己的东西,谷主怎会不给?”
“这我老头子就不清楚了,谷主就是这么咐咐下来的。”赵谦和装起马虎来。
“包袱不拿也罢。不如赵总管先给我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我下次拿到包袱之后再还来?”荷衣道。
“没有谷主同意,我老汉哪里敢给别人开这么大数额的银票?姑娘莫非忘了?你第一次来领银票时,是凭着谷主写的字条。没凭没据,我不过是个管账的,作不了这个主。”
荷衣想了想,也是。三千两银子,够一个普通之家活半辈子的,当然不是小数目。便道:“谷主也在竹梧院里?”
“在。”
“我可不可以拿到包袱就走,不用见他?”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莫非姑娘做错了什么,不敢见谷主?”赵谦和故意道。
“怎么不敢见?见就见。”荷衣翻起了白眼。
两人走到竹梧院门前,正碰到谢停云和郭漆园。
谢停云不动声色地道:“楚姑娘来了。好久不见!谷主在客厅等着姑娘呢。”
荷衣心中有些疑惑。她知道慕容无风很少在自己的院子里会客,客厅几乎从来不去。大多数时候他会留在书房里处理一天的事情。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书房。那是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黑色的家俱,淡绿色的窗帘。十月的阳光从三面射来,照着他好像一团白雾。
她当然也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穿过游廊竹露滴进后颈时的情形。那是一道极为精致的抄手游廊,从一大片幽静的竹林中曲折地穿过,竹下盛开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散发着类似熏衣草的香味。直到现在她才忆起,这正是慕容无风身上常有的气味。而正是这种气味把他和任何一个满头大汗、浑身草料味的江湖人士区别开来。
算起来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三天。
荷衣禁不住苦笑。三天,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多到足以改变人的一生!
慕容无风显然是属于那种无论和你相处多久,都不一定能了解的人。而且他也没有兴趣了解别人。基于上述判断,荷衣就粗心大意地跳过了这一环,现在她正饱尝自己粗心大意的后果。
半夜里她常常突然醒来呕吐,好像那孩子仍然还在肚中。然后她一夜又一夜地梦见那张脸……梦见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梦见不停流淌着的血。梦见婴儿的哭声。梦见跳动的心脏。她冷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看见的不过是客栈昏黄的灯火,房顶破旧的蛛网,和桌上半开着的包袱。然后她就逼着自己想这一天要干的事,想各种法子挣钱。她好像只有充分地投入到一种事情当中,才能忘却这一切。
胡思乱想之中,赵谦和已把她引到了客厅的门口,什么也没有说就退了出去。
客厅在走廊的另一头,离他的书房很远。里面的光线有些暗,只在门口处燃着两个巨烛。窗户非旦紧紧地关着,还垂着厚帘遮挡寒气。
客厅的装饰却是豪华得近乎奢侈,花梨木的桌案和红木的太师椅上雕着镂空的花纹,连翠绿色的大理石地砖上也镂着图案。至于四壁的斗方字画、古架上的犀杯金爵、墙边的花觚鼎炉、彩轴镜屏、盆景花竹均微尘不染,令人眼乱。这显然是他的哪一位好讲排场的祖辈会客的地方。他果然有钱。
慕容无风一袭白衣,远远地坐在一个巨大的书案之后,看见荷衣进来,沉默了一下,轻轻地道:“请坐。”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可他的表情却和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一模一样。
她没有坐下,远远地站在门口。
“你很久没回来了,找我有什么事?”他问。
“拿我的包袱和剑。”她漠然地回了一句,感觉喉头僵硬,吐出来的字,掷地有声。
他拉了拉身后的绳铃,马上有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慕容无风对他耳语了几句,那人退出。不一会儿,将包袱和剑交到了荷衣的手上。她拿了东西扭头就走。
“留步。”
她的脊背一凛,停住,却并没有转身。
“荷衣,你……好些了吗?”
荷衣转过身,挑着眉,冷冷地道:“我不需要你关心我,我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他怔了怔,胸口一阵窒息,颤声道:“荷衣,我……不该那样对你。可是,我有我的理由……你若了解我,就知道我的决定没有错。”
“你当然没有错!”她的话像一柄飞刀射向他的心脏,“错的人是我,我原本就不该认得你!”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只觉脑中一阵昏眩,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好罢,不谈这些。荷衣,我们之间还有合约,希望你不要忘了。”
“合约?不错,我们有合约,我拿过你三千两银子,那又怎样?”荷衣冷冷地看着他。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是老江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理。”说话间,慕容无风咳嗽了几声,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你是说,这三千两银子我应当退给你?”荷衣觉得自己的肺都快气炸了。
“如果不想退就把事情干完。”
荷衣的心中又给慕容无风加上了“落井下石、为富不仁、死不悔改、唯利是图”四个评语。她怎么认得了这么一个人!
“恶俗!”从她的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转念一想,她的确需要银子,银子又的确不好挣。当初自己不远千里地赶过来,不正是为了这笔可观的银子么?无论江湖生活被传说得多么有趣,没有银子,所有有趣的事情都会变得一点趣也没有。
所以她说:“好。生意我照做。谷主有何吩咐?”
“从今天开始,每隔三天你必须要向我报告调查的进展。我希望你快些做完,这样我们之间也可以快些了结。”他漠然地道。
“今天没空,我要出远门。”她斩钉截铁地道。
“这个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总之,我今晚酉时要见到你。你若没来,我只好从我们的合约中扣掉一千两银子,作为失约的惩罚。”
“你……”荷衣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就走。
荷衣只好将银票封了,托了一个妥当的伙计送到岳州。自己一人气呼呼地吃了晚饭,酉初时分,准时到了云梦谷。
走到竹梧院的门口,谢停云却拦住了她。
“楚姑娘,有事?”
“嗯,谷主找我。”
“报歉,谷主今晚不见客。”
“为什么?”
“他……有些不适,暂时不能见客。”
“他说了一定要见我。”
“对不起,现在的确不行。”
“莫名其妙。”荷衣甩头就走。走到远处,却轻轻一纵,跃上了廊檐。“我倒要瞧瞧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虽然离开了好些天,这块地方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找到慕容无风的书房也并不难。何况他的书房原本连着卧室,除了诊室之外,这里就是最容易找到他的地方了。
廊下果然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还有人轻声地说话。
“谷主怎么样?”是谢停云的声音。
接话的人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地道:“完全不能起床。从客厅回来又发作了一回,一口气半天喘不过来,弄得我们手忙脚乱。蔡大夫说,他现在只能躺着,如若再这么来一次,肯定不行了。”是赵谦和的声音。
谢停云道:“是么?我再进去看看。”
“别进去了。我刚被赶出来,他现在不肯见任何人。”
“老脾气又来了?”
“让他静一静也好,他一向不愿意别人看见他难受的样子。”
“可是……”
“我已安排好了外面值班的人,绳铃也放在了他的手边。我们还是先出去罢。”
说罢,两个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荷衣坐在檐顶上,有些迟疑。她原本想立即跳下去找慕容无风理论,可他看样子病得很重。也许连和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心下一软,便决定还是悄悄地先回客栈再说。
正欲起身,便听见廊上又传来脚步之声。她轻轻地纵了下来,躲在一个廊柱之后,伸出颈子一望,却见一个面色微黑的青年人,端着一碗药,匆匆地走进书房之内。
房门微掩,里面传来慕容无风咳嗽之声。那青年道:“师公,是我,子敬。蔡大夫……他有个急诊,叫我来给您送药。”
这青年的年纪看上去大约也就与慕容无风相当,却要叫他作“师公”,荷衣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却听见慕容无风咳了半晌,方答:“什么急诊?莫非是冯大夫又不好了?”
“师公,躺着别动,让我来。师傅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能让您起床。”
“冯大夫的病势究竟如何?”
“这个,不敢说……师傅不让我说。”
“你不说,难道要我派人去叫你师傅来跟我说?”
“我怕说了师傅会责罚。”青年看样子甚为老实,不大会说假话。
“怎么,你只怕你师傅,不怕你师傅的师傅?”大约多说了话,他竟又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是。冯大夫的确有些不好,是从昨晚开始咯痰气急,胸痛得厉害,今早就已昏迷不醒,目前我师傅和蔡大夫正在想法子。后来吴大夫也去了。”
“看来情况不妙,不然也不会叫上吴大夫。……你扶我起来,我要去看看。”
“不,不,师公,您一定千万不能去!”青年一听,急得语无伦次,说了“一定”又加了个“千万”。
“我没事,你照着我的话去做就好。”慕容无风冷冷地命令道。
接下去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大约那青年正在扶着慕容无风起床更衣。过了一会儿,只听得那青年失声道:“师公,您……头昏么?快躺下来!”
荷衣心中一动,料是慕容无风的心疾又突然发作,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
却见慕容无风神色苍白地靠在椅上,浑身却好像完全脱力一般。她握住他手中的脉门,把一股真气输入他的体内,护住心脉。
那青年原本刚刚把慕容无风扶上轮椅,不料他重病之下,果然不能骤起,正在那里张惶失错,回过头时,眼前却不知从哪里又是冒出一个女人,不禁吃惊地道:“你……你是谁?”
荷衣指了指慕容无风,道:“我和他认识。”
青年点点头,道:“嗯,姑娘……你最多只能用半成内力,不然……”
“放心,我只用了一点,连半成都不到。只是护住他的心脉而已。”
过了半晌,慕容无风才恢复了说话的气力,缓缓地道:“荷衣,是你?”
荷衣将他的手一放,一翻白眼,不接话也不理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又问。
“不是你要我来的么?”
“你先回去,我现在有别的事。”
“我失约,你说要罚我一千两银子,你若失约,该罚多少?”荷衣道。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我没失约。你可以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你屋子里药气太重。你到哪儿?我跟着你。我可不想你再耽误我一天,你也别让我老等着。”荷衣道。
慕容无风道:“我去蔡大夫那里。”
说罢,他又道:“这一位是林大夫。”那青年看看他们俩人的对话,觉得有些糊涂,却已知道荷衣姓楚,便道:“楚姑娘,方才多谢你了。”
“你谢我干什么?我又没帮你。”荷衣苦笑。
“我是替……替师公谢谢你。”
荷衣向他淡淡一笑,本想说几句刻薄慕容无风的话,见那青年一脸诚实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一时便由林子敬推着慕容无风,荷衣尾随其后,三人一齐来到蔡宣所居的澄明馆。
夜晚时分下着轻雪,一推开澄明馆的大门,吴悠已大惊失色地迎了过来。
“先生,你怎么来了?你还病着,赶紧回去休息。”
荷衣远远地看着吴悠,不得不承认她长得极美。美得不需要半点多余的描画与装饰,便已极尽了她如诗如画的气质。她穿著一件月白衫子,走路的时候,即便是再匆忙,也是款款而行。说话的声音更是温柔如歌,既便在着急的时候也十分好听。她一走近慕容无风,不知怎么,脸就飞红了起来,头也低低地垂了下去,显出无限羞涩的样子。
荷衣忽然觉得有些沮丧。
“我来看看冯大夫。他现在如何?”慕容无风淡淡地道。边说着,林子敬已将他推进了大门,推到了诊室之外的抱厦。吴悠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一边低声地把冯畅的病情说了一遍。说的话十句当中倒有八句荷衣完全听不懂,什么“脉弦滑”,什么“胃脘涨闷”,什么“痰气上逆”,慕容无风只是点点头。说话间,吴悠倒是朝着荷衣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荷衣忽然又觉得有些莫名的沮丧。
一到了抱厦,陈策抢了出来,向林子敬狠狠地瞪了一眼,正要数落,慕容无风道:“你别说他,是我自己要来的。”
陈策只得叫徒弟从别处搬一个炭盆过来。一行人拥着慕容无风走进诊室,荷衣自觉无趣,也与自己无甚相干,便一言不发地留在了抱厦。
正要进门时,慕容无风忽然停住,转身道:“荷衣,你先略坐一会儿,我过一会儿就回来。”他居然知道荷衣并没有跟过来。而他身边的人都不免朝荷衣多看了两眼。在他们的印象当中,慕容无风还从来没有像这样称呼过一个女人。
荷衣心中有再大的火,众目睽睽之下也发作不得,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一个时辰过去了。慕容无风还没有出来。诊室里只有一片喁喁的低语声,大夫们似乎都在忙碌着。荷衣坐得有些无聊。她一向都不是一个很能坐得住的人。
诊室里慕容无风坐在一旁看着蔡宣手术。陈、蔡是他手下最好的两个大夫,却一个过于谨慎,一个过于太胆。是以每逢重要的手术,他总想让他们合作,让他们互相弥补。但这样他们往往又各恃其才,争吵起来。所以他只能坐在那里“镇住”他们。
浑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慕容无风早已觉得很累,累得几乎随时都要倒下去。可是手术还没有好,冯畅看上去仍然危险,他只有挺着。他可不想在这关键时刻打扰别人。
吴悠似乎看出他平淡神色之下暗藏着的难受,给他端过来一杯茶。他摇了摇头没有接。他不敢动。双肘正沉淀淀地压在扶手上支撑着身子。抽出任何一只手臂,整个人只怕都要滑下去。他只好说:“我不渴。”
吴悠怔怔地看着他。这里所有的人都明白他的脾气,只是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陈策接过茶盅:“先生,看情形这手术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你还是先回去歇着罢。”
“不要紧。”他说道,过了一会,想起了什么,又道,“劳驾你把这杯茶给楚姑娘送过去。”
诊室的门“呀“的一声打开了。荷衣抬起头来,看着陈策走出来。
“楚姑娘,先生吩咐我给你送杯茶过来。”他恭敬地将茶递到她的手上,便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谢谢。”
“姑娘坐了半天,有些闷罢?”陈策说。
“有点。”她老实地答道。
他随手掀开身旁一个书架上的布帘,取出一本书:“这本王摩诘的诗集,先生一向很喜欢。你若实在很闷,不妨读一读。这里还有很多别的书呢。放心,绝对不是闷死人的医书。”
荷衣接过书来一看,封皮上她就只认得一个“王”字。便有些脸红地道:“我识字不多,这书里的字我只怕多半不认得。”
陈策的心中不禁有些替吴悠叫屈。这女孩子看上去个子瘦小,却有股匪气。长相倒还顺眼,但比起吴悠的惊才绝艳相去甚远,在气度上更不如她温和知礼、从容有序。居然还不识字,他简直不明白吴悠有哪点比不上她。
“要不要我把吴大夫叫出来,陪你说说话儿?看这情形,先生只怕还要再待一个时辰。”
“不用了。麻烦你转告谷主,我在竹梧院里等他。”
果然是小孩子,没耐性。只坐了一个时辰便坐不住了。陈策不由得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也好。”
荷衣从澄明馆里走出来,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里面的人书卷气太浓,早已让她难受得要命。喝过茶后她就只想逃出来。
天上飘着大雪,天地之间早已是纯白的一片。万物的踪迹和差异都似已被它掩没。
她踩着雪走进竹梧院,来到慕容无风的书房。
那一天,他就坐在火盆的旁边。看见他时,他正在喝茶。
他的手指修长纤细,白皙干净,而且十分稳定。他不是江湖上的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杀气或霸气。看人的样子虽冷,却鲜有敌意。多数时候他只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而已。那个时候,她喜欢看他的手,喜欢听他说话,喜欢他的神态。她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快地喜欢上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他的寂寞。为着这份寂寞,他宁肯冒着生命危险独自住在这个院子里。也许有一天他就在寂寞中悄悄地死去,那也是他的愿望之一。
她闭上眼。也许每天晚上独自在院子里读读书,或者到湖心亭中散散步,或者在竹边花园里给花儿浇浇水,再数一数新长出来的花苞儿,也是一种美好的生活。
荷衣又坐了近一个时辰,无意间脚一踢,踢到了一个酒瓶子。
原来他的书案下藏着酒。
拔开瓶塞嗅了嗅。是陈年的竹叶青,只剩下了半瓶。
她一仰头,灌下去一大口。浑身忽然大火烧了一般地热起来。
果然是好酒。非旦酒香浓冽,劲道也足。一喝下去,人就好像在空中飘浮了起来。好像突然间所有的痛苦都成了虚的,只有酒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难怪他的桌下会有一瓶酒。
荷衣心想:他能醉,为什么我不能?于是一口接着一口地喝了下去,喝得一滴不剩。
然后她心满意足的擦了擦嘴。随手将酒瓶往门外一扔。却没听见“咣铛”一声。
转过头时,却看见陈策和慕容无风进来了,陈策一伸手,正好将酒瓶接住。
“楚姑娘……”陈策皱起了眉头。
她喝了酒,满身都是酒气,一屋子都是酒气。
“你先回去。”慕容无风淡淡地对陈策道。
“可是……”她醉成这样,当然不能服侍慕容无风更衣上床。
“你先回去。”慕容无风又说了一遍。
“好的。”陈策迟疑着,终于退出门外。
他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荷衣,喝点茶?”
她摇了摇头,伸手到桌下摸索:“酒呢?还有没有酒?”
“你醉了。”
“我没醉……”
他看着她,目色忧伤:“对不起,很对不起……”
见她身子歪了歪,他想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知道为什么我要在这里等着你吗?”
他摇摇头。
她用手指着他的心:“请你扪心自问,这里,有什么值得我等待的?”
他无话可说。
她站了起来,身子晃了一晃:“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为了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从这个门口……走出去。”
说罢,她迈着醉步,越过门廊,施然而去。
只剩下慕容无风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次日,谢停云端着药走进竹梧院时,已过了晌午。慕容无风却才刚刚醒来。看着慕容无风好像饮茶一般地将药慢慢地喝下去,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种少见的血色,谢停云高兴地道:“谷主,你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是么?”他应了一声,思绪不知怎地,飘出了很远,“冯大夫好些了?”
“暂时脱险,已转到了陈大夫的屋子。蔡大夫一夜都没合眼。”
“他们两个都累了。你去把病人搬到我的诊室。由我看着就行了。”虽然还是很虚弱,他觉得一切都在好转当中。每年冬季他都会生病,生病已成了一种习惯。任何事情只要一个人能习惯,就不会再觉得是一种痛苦,或是一种困难。一旦成了习惯,习惯就会自动地推着你往前走。
“谷主,这个月你只能躺着休息,什么事也不能干。不然我们就要去请舅爷过来。”谢停云搬出了杀手锏。
舅爷是他外祖母的大哥,又是他外祖父的好友。一个嗓门大脾气也大的老头子。骂人的时候谁都想不到他还是个退了休的翰林。他每年只来谷里一次,只要看见慕容无风生病,便会把谷里所有的总管都叫过来痛骂一顿。骂完他们,他又柱着拐杖到竹梧院骂慕容无风。
“病成这个样子你还跟我老头子逞能!还不跟我乖乖地躺着!你那些个总管,连这点子事都劝不了你,个个都是草包!”然后他就住在竹梧院里,一直等到慕容无风病好了才会走。一到这个时候,慕容无风就只想自己的病马上好起来。他实在没法子跟这个老头多待一刻。
“那就把他交给王大夫罢。”他叹了一口气,终于让了步。
天已放睛,院子里的雪却还没有化。窗子旁边种的梅花却早就开了。随着冰凉的空气点点飘浮过来的是一股沁人的幽香。房子里却很温暖。谢停云早已离去,临走时,终于在他的命令下,搬来了这些天因病耽搁下来的所有医案,满满地放在床尚。床侧的矮几里,放着沾好朱砂的笔。他开始聚精会神地阅读起来。
看了将近一个时辰,他忽然感到有一股寒气从书房里传了过来。没有声音,却好像有人轻轻掀开了门帘。
他皱了皱眉。
有人进来了,却肯定不是荷衣。自从知道他有心疾,为了不惊到他,荷衣走路时总是故意地弄出脚步声。可这个人却完全没有脚步声。当然也不会是谷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进来的时候一定会先敲门。他暗暗了拉了拉手中的绳铃,却听见一个声音冷冷地道:
“不会响的,因为被我割断了。”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声音,然后卧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
陌生人披着一头长发,很冷,很俊,身材也很魁梧。他的衣裳是纯白的,白得一尘不染,他的肌肤也很白,白得很健康。好像他是个很会保养自己的人。他的身后,斜插着一柄形式奇古的剑。
四目相视,陌生人道:“拿你的兵器,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慕容无风怀疑他走错了地方:“阁下确信要找的人是我?”
白衣人道:“我从不会找错人。除非你不是慕容无风。”
“阁下是谁?”
白衣人一言不发,走上前去,将他从床尚抓了起来,背在身后,轻轻一纵,跃上了屋脊。
速度。
慕容无风从没有享受过这种飘飘乎如凭虚御空般的速度。白衣人一双仙鹤般的长腿,优雅地在空中跨越着,触地时只用脚尖轻轻一点,身子便又如风中之羽,向前飘去。若不是因为正被劫持,这种感觉完全可以称作是一种享受。
陌生人一上屋顶便向南疾掠。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另外两个白衣人,显然是他的同伙。其中一人的白衣不能说是白的,而是以白布为底色画满了某种令人费解的图案。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无声无息地从谷口大门的斜侧悄悄纵落。那里停着一辆马车。实际上,谷口大门经常停满了运送病人的马车,今天似乎格外地拥挤。吵吵嚷嚷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其中的一辆只是在大门口略作停留便调头离去。赶车的白衣人戴着帷帽,在大雪天气里也是常见。
马车是最平凡的式样,显然是从车行里租来的。里面并不干净。慕容无风靠在车壁上,略略调整了一下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作出了长途旅行的准备。两个白衣人坐在他的对面,一个脸色淡黑,留着微髯,手指上戴着一枚黄灿灿沉淀淀的戒指。另一个人的眼睛总是眯缝着,露出懒洋洋的目光。打量人的时候,显出一幅与已无关的审视态度。慕容无风很快注意到他身上的图案是手绘上去的,色彩也很纷乱,好像是一个人喝醉了酒之后的涂鸦之作。
“唐家要的人,就是他?”一上车,留着微髯的人便将慕容无风左右打量,那神态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很吃亏的买卖。
“老大抓的人会有错?”同伴冷哼了一声,“只是犯不着叫上我们,他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发现没有,老三?这小子好像不会武功。”微髯人道。
“你现在才发现?”被称作“老三”的人又哼了一声。冲他翻了一个白眼,不再理睬他,而是陷入了某种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