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

我不听连着了几次钱的道,双鲤不再吃这一套,从断木上头跳下,一头扎进林子里。晁晨看公羊月闲靠在枝干上,没有丁点要追的打算,从篝火里顺了一根燃火的木柴,往山中去。

就着火光,乔岷一边拭剑,一边问:不关心一下?

那家伙不是去了吗?开导教化可是老本行。月夜下,公羊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再说了,死丫头若是那么容易生气,早就被我给气死了。

乔岷收剑,跌坐练功:一个剑客,不该心有牵挂。

牵挂?

公羊月往山里去,嘴上却改口:真是个受气包才好,最好哪天受不住,能给气去一户好人家。

四月蝉未生,除了夜鸟别枝,风声入梦,再无杂音。公羊月在山上转了两圈,找了块夹石花甸练剑,一盏茶后,身后高处不足一丈长的小石桥头多了个人。

双鲤散开头发,坐在流萤中踢了踢腿:去长安多好,能换好看的新衣裳我又不会女工,补不来。

剑客出剑的手一顿,斩落一枝杏花。

乔装离开燕境后,公羊月便换下了红衣,但没舍得扔,找双鲤要了块巾子,打了个包袱带在身边。

一件红衣,有什么值价,只要有钱,哪儿不能买?

双鲤偷偷翻来看过,衣服很旧,裳上绣了一支雀翎,朱红已退,没有眼瞧起来那么鲜亮,最重要的是,袖子拉了条口子,像是被极为细薄的小刀割裂,不知是不是在晋阳与人打斗所致。

她其实已留意许久,这件衣裳公羊月很爱穿,虽不是月月日日非此不可,但就那江湖上广传的红衣银剑印象,足可见真爱。

许是亲人留赠?

长安那般繁茂的城池,必然能人荟萃,定是能寻到妙手裁缝,届时她便可将包袱偷出来,再悄悄补回原样。

公羊月手持落花,飞上石桥,默然立在一旁。过了许久,他才用剑挑住双鲤兜帽上的流苏,扣在脑门子上。

双鲤正要咋呼,便觉着一双手落在头顶,隔着兜帽温柔地替她擦了擦湿润的头发:不会就不会吧,毕竟这么蠢,怎么做得来精细活。

老月!

晁晨呢?

晁哥哥说长安附近水泽广被,山中常有水泉热汤,给我寻了一处,指不定眼下他也在沐浴。打个岔,双鲤转头就把要说的话给忘得一干二净。

公羊月故意拖长语调:晁哥哥

你没发现他对我和十七都很好吗,看我头发浆成一团,好心给我指泉,双鲤瞬间来了劲儿,哈哈大笑,气死你!

见她笑了,公羊月无奈摇头,抱着剑往热汤泉的方向去,只留下一句湿发不许睡。

静月下,晁晨果真在热汤泉中沐浴。

出来这么些日子,风尘仆仆又翻山越岭,别说双鲤一个女孩子受不了,便是他这般爱干净的人,也觉得浑身难受,也便只有自幼受到极为严苛的训练而耐力极强的乔岷,和常年奔走在江湖血雨腥风之下的公羊月全不在意。

泡过热澡,晁晨游到岸边摸衣裳,手刚伸出去,便觉吃痛,缩回来一瞧,手背光洁什么伤口都没有。他心里觉得古怪,凝目细视,仍没瞧清,只以为是山里的小动物,便等了等,再度伸手。

然而,那种刺痛再现。

莫不是有蛇?晁晨喃喃自语,这次学乖了,只并了两指向外探,夹住长袖往上抛。长衣腾起,宛如一道幕布隔绝两面。

背后悉窣有声,晁晨蹙眉,自水中稍稍后退,待那物什裹在衣中外凸,他顺势腕上翻招,截了下来,往后拉拽

那不是一条青蛇,只不过是拔除细叶的枝条。

一抬头,公羊月坐在树上,面含微笑。晁晨一旦伸手取衣,他便将手中在枝条落下:不许拿。

一日不恶心人,倒是一日不消停。晁晨盯着人,在水中退后一丈。

刚才反应不是挺快? 能揪扯住他手里的枝条,至少说明身手敏捷,底子不差。公羊月依样又试了试,可无论他怎么逗弄、挑拨、激将,晁晨都再不为所动,只像根木头一样,躲在热汤蒸起的袅袅轻烟中。

索然无趣,公羊月撒气式地威胁:有本事一辈子泡在里面都别出来。说着,把那青衣一挑,连帻帽也不放过,一同抱到汤泉的另一侧。

晁晨随他游,只觉莫名其妙:公羊月,你无耻!

我无耻?公羊月指了指自己,笑道,你是哪家的黄花大闺女吗,教人看了就非君不嫁?精赤的汉子谁没见过,总不至于你还就不一样,我看此地风光独好,有明月当头,翠木弄影,在岸在池两相对,正宜举杯,不如一同赏月?

今夜又不是望日,就着林荫抬头望,中天只有一轮银钩似的弯月,不知有何好赏,可见是鬼扯。

你说天上月,还是地上月?许是近墨者黑,晁晨别的没学会,抬杠倒是耳濡目染。

地上月,岂非是自己?

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答,公羊月亦错愕不已,忙背过身去,故作镇定将那衣裤一件件挂在离晁晨最近的枝头上,岔开话题:你刚才的功夫

刚才是有意试探?

晁晨目光沉沉,警惕地盯着他的动作,屏息游上前,想趁机夺下中衣。

我是说,你以前的武功应该极好,至少招式很是不错!公羊月像后脑生了眼睛一般,忽地回头,一把捉住晁晨伸出的手,差点把他从水中拖出来。

晁晨涨红了脸,却挣不开。

十息之后,公羊月才不甘甩开,心道:奇怪,丹田空空,一丝内劲也无,难道真是只练过拳脚,没修过心法?

作者有话要说:

注:余桃啖君引用自《韩非子说难》感谢在20200104 19:39:56~20200107 19:5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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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花拳绣腿而已,怎比得过你。晁晨咬着后槽牙道。

虽是讥讽,但说来总有股道不明的恨意,天下想杀公羊月的人何其多,不论是惩恶扬善,还是借此成名,至多也只是敌视,还算不上恨,为何是恨意而不是敌意?

尽管眼前人近日安分许多,刻意掩藏之下这种感觉日渐稀薄,但公羊月素来刀口舔血,绝不会放过任何一处细节,于是,旁敲侧击道:学过点花架子会自不量力杀我?你是哪家的?

晁晨身子一僵。

江南四十八庄?或者,公羊月语气森冷,难不成你与我以往杀过的人有莫大渊源,那些人可都该死呢

那夜书馆后院,没能成功留住他的命,便埋下后患,稍稍长点脑子,一般的借口便瞒不过去,可眼下又上哪里弄来天衣无缝的说法?憋了许久,晁晨才咬死一句:你我不过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

他的名声已臭到连个过客也要奋袂相决的地步?还是说如众生俗人那般,欲拿他项上人头换千秋悬赏榜榜首的赏金?公羊月低声将那四字复述一遍,面上无悲无喜。不知为何,晁晨心头一动,抬头直愣愣瞧着他,竟隐隐有所期待。

但那种期盼很快落空,公羊月五感通达,轻易便捕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蓦然伸手钳住他的下巴,看了又看,一时遮着鼻梁以下,一时覆上双目,一时又就着他两颊搓了搓,确定没有易容,最后不由叹道:确实没见过,杀过的人里也没你这般生得端正俊逸的,难不成这世间当真有无缘无故的恨?

公羊月心中是人人喊打的凄凉,晁晨心头却满是迷茫。

确实没见过。

没见过

那短短五字,犹如魔音惯耳。

晁晨眼中的流光迅速黯淡下来,待下巴上的手指松开,他竟鬼使神差反手攀住那人的手腕:公羊月

两人深深对视一眼。

你是谁,不重要。能杀我的人,只怕还没出世。公羊月轻声说,语气实在自负。

明明身下是热汤泉,身周是缭绕的热雾,可那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晁晨打下万仞冰渊。

夜风吹开氤氲的雾气,晁晨捧着双臂,发痴般轻笑一声不重要?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脱口质问,只为一个缘由,但眼下显然不是斗气的时候,公羊月满口谎话,惯会做戏,未尝不会是激将法,诱导他误会才是极佳的出路。

就像乔岷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见晁晨黑着脸,仿若禅定一般,公羊月习惯性嘴巴刁难:无需丧气,杀我者众,成之几何?瞧你比我小二三,杀不了还可以同我比命长嘛,没听过熬死对手吗!

真当他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有权有势,身负绝技,乱世中尚不能自保,何况现在

晁晨推开他,摇了摇头。

公羊月望着他那双澄澈的眸子,默了半晌,心里忽然生出个鬼点子: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手,实在太过无趣,我还有个法子,不如我传你内功心法?

晁晨不明白眼前的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显然不信:你这么好心?莫不是也要来个自己杀自己?

天、地、人不过外物,与自己斗,才叫其乐无穷。公羊月话中满是自傲,好似真不屑天下英豪,再说,我可是在帮你。

帮他?

公羊月含笑,抱剑而去:就这么说定,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你没有反对的权力。

直到那道招摇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晁晨才猛然惊醒:如他所言,岂不是要拜师?孔圣先贤讲天地君亲师,若杀了他,便是弑师,那自己岂非违背道义,不仁不义?再者,以他的武功胜他,又有何意义?

认定这不过是另一种羞辱和戏耍,晁晨朝着身旁的树干砸了一拳:公羊月,再信你一个字,我就不信晁!

走回石桥时月光正好,四周草木渐疏,露出躲躲闪闪的小尾巴。

公羊月佯装驻足赏景,三息后骤然出手,把畏葸的双鲤揪了出来:死丫头,又偷听,下此再犯把你耳朵扭下来!

松手,快松手!双鲤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掐着指头数,你已经说过三百八十二回喽,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拿她没辙,公羊月转身便走。

双鲤挤到他跟前,展开双臂阻拦,一脸忧心忡忡:老月,你疯了吧!我明白你带着晁哥哥是为了追查线索,但是十七说他在晋阳可要你的命,你还教他武功?这世上若有法子能将公羊月揍个鼻青脸肿出气,双鲤第一个上手,但若法子落到旁人头上,双鲤便第一个不答应。

这就不劳你操心。公羊月揪着兜帽把小丫头往前送了送,示意她该滚去睡觉,你就当我心情好,帮他一把。

从前碰着威胁,老月哪一次不是斩草除根,为何这次例外?

双鲤反手抱住他的胳膊,心里头嘀咕两声,忽然想出个绝妙答案,嘴巴立时张大犹如鸭蛋:老月,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随后窃笑,一副深谙此道的模样,不要羞赧,反正你什么出格的事没做过?

双鲤。

公羊月改口唤名,双鲤汗毛倒竖,知他是真要发怒,立即撒丫子跑开,嘴里叨叨着:放心,我不会跟晁哥哥说的,老月,你看我嘴巴这般严实,把下个活计的酬金奖给我作封口费如何?

双鲤走远,远得只闻其声不见人踪时,公羊月才拿剑柄在身侧的松木上敲了两下:出来。

夜鹄从头顶掠过,乔岷现身于第三棵树后,话少却一针见血:你想让他当你的替死鬼?

你何时也成长舌妇喽?公羊月抿唇默认,这个来自高句丽的七剑卫传人,寡言少语,却身具极强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和对时局极为敏锐的判断,怎么说?

乔岷道:此行凶险。

公羊月摇头,并非敦煌一行,而是自打他决意追查公羊一门旧事开始,便已入龙潭。技高一筹者未必比摸爬滚打起来的杀手更懂得杀人和活命,若论单挑,即便帝师阁主、天都教主、剑谷七老、三星四府的当家人站在他面前,他便是逊人功夫也未必输阵,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做人得留后路。

晁晨便是送到手的后路。

他断我风流无骨剑时,就该是个死人,之所以留着他,必要时候总能拉个垫背。公羊月把玩着剑穗上的砗磲莲花,幽幽道,看那模样,半点没个玩笑的意思,他要杀我,我便成全,但本人功夫乃独创,天下只此一家,学了我的心法,还能说和公羊月毫无干系?何况杀人诛心,你说像这般磊落的君子,若是背弃信义,堕落仁义,会是个什么模样?

那个文士生来正气,一生求直,很有风骨,对这样的可人儿来说,□□的泯灭,远远不如精神折磨。

乔岷不由讪笑:自愧弗如,所谓断剑重铸,不过是个幌子。

是么?公羊月冷冷呵出一口气,剑可以重铸,但终不是那一柄,因为铸剑的人已经不再了。

还有一个原因,他并没有告诉乔岷:他实在憎恨那种自以为是的正直和愚蠢至极的善良,叛出剑谷的那一天他发誓,此生绝不甘身不由己,誓要凭自己的心意过活,纵使堕入魔道,也绝不回头。

公羊月将腰间断剑捧来,轻轻推出鞘三寸,垂目低眉,那一瞬眼中既是温柔,又是怨恨。银光流转过剑脊,背面露出两个字

夏侯。

是生是死我并不关心,打高句丽来,只有一个目的,乔岷定定看向公羊月,只要你答应帮我引荐想见之人。

公羊月沉吟片刻,并没有立即拒绝:帮你不是不可,但这当中牵连甚广,我得仔细想想。

乔岷颔首,理解他的为难。

两人无声,并肩下山,走至营地前不足三丈,乔岷终是没忍住,朝公羊月郑重抱拳:三年,公羊月,我只有最多三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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