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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03)

公羊月可不是冒失鬼,撞掉东西,也只是因为举止失当。

拓跋香不蠢,立刻心领神会二人的用意,在和双鲤交换眼神后,叫上晁晨:你们跟我来。说着,她从偏房搬出些旧物,乍眼一看,都是小孩子的物什,有些许残破,但基本保存完好,能从战火中抢救下这些无用之物,不知花费了多大力气。

晁晨主动替她抱持萝筐,拓跋香不由多打量了两眼,先前匆匆晃过,只觉得这孩子模样周正,性子文静,而今再瞧,已是面容姣好,文质彬彬且气度斐然,越看越满意。她这辈子天赋都用到了舞刀弄枪上,读书不爱,所以对博古通今的才子,都甚是高看:你是月儿的

朋友。

难得有朋友对他的事情如此上心。拓跋香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

双鲤抻手翻出一个扭曲的指环,大声问:这是什么?

拓跋香瞧看一眼,面有赧然,不好意思说那其实是中原的顶针,先就着袖子一笑,忆起当年:那时时有应酬吃酒,朝中几位重臣的夫人都是晋女子,座谈间听他们说民间有旧俗,虎头辟百邪,我就想学着做一双虎头鞋。说来惭愧,我不事女红,剪样、打袼褙还好说,就是纳鞋底难办,几针下去依旧扎破手,气得我把东西就地一摔。

月儿那时候就扒在门边看,顶针就摔在他脚边,给摔了个凹瘪样,拓跋香憋着后话顿了顿,才续上,你们猜怎么着,他搬弄不回去,直接上嘴咬,结果把牙给崩坏喽。

双鲤从筐里捞出那双老皱发黄的布鞋,惊叫道:是这个么,很漂亮呐!

鞋子做工放在当下看算不得好,但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来说,却足可见用心,晁晨伸手,轻抚了一把鞋面,余光向后瞥,只瞧窗棂上那道影子猝然放大,但很快又退了开去。

谁还没个天真烂漫的时候?

不知为何,晁晨脑海中立时浮现出缺牙的笑容,公羊月总是谑笑、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却从没见过他有心花怒放之笑。

片刻的功夫,双鲤和拓跋香把东西挑挑拣拣,又说到了别处。

所以老月不吃猪肝,是因为公主娘娘您?

只要是肝,都不吃吧。拓跋香努力回想,我们草原儿女,两三岁就得学骑射,我记得他那次是被枝桠刮着,虽没坠马,但却拉了口子,我听人说吃肝生血,就煮了许多。可能确实太难吃,月儿吃了一块,脸都绿了,我现今还记得他那表情。

后来呢?

后来我有事离开,回来时盘子里的全吃光了,侍女偷偷跟我说,他一边嫌弃一边下筷,只是打那以后,是再也不食。拓跋香脸上现出温暖的笑容,银色的月光披洒在她身子上,却一点也不清冷,月儿,实际上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细细想来,倒真是如此。

往远了说,他会为了给双鲤买及笄的簪子,用自己的剑穗去换;会迁就她瞎胡闹的要求,纵使百般不情愿,也会陪同去烧香;会为了帮封念治伤但又不想让他受自己恩惠而借口打赌;会在崔大夫沿路寻药取之不得时,第一个出手。而往近了说

晁晨没忍住,两手交握,心中升起别样情绪。

他会在自己夜归时城门守望,留灯一盏;也会在当堂夜候而瞌睡时,路过顺手摘下衣服给自己盖上

听着身边两个女人的一言一语,他的心里满是那个红衣剑客。

还有一回

拓跋香嘴里的糗事就没断过,双鲤很给面子的捧场,不管好笑不好笑,先大笑上三声,整个院子都因她而闹哄哄的。晁晨无意间发现,至少从半炷香前开始,那道在屋中徘徊的影子,立在窗前再没走过。

说到最后,回忆尽了,诸人散场。拓跋香身心疲惫,看门窗仍旧紧闭,唏嘘一声不再强求,准备离去,不过,走之前她又仔细端详了晁晨两眼,拉着人问:我看小先生玉质金相,端的是淑人君子,不知今年贵庚?家中何人?祖籍何处?可有婚配?

瞧那话头,就差问生辰八字。

公羊月本是要熄灯,乍一听,又走回门前,面如黑土一掌豁开房门。

晁晨虽是脑中发懵,但依礼耐着性子一一如实答话,拓跋香无知无觉,她倒并非是要说亲,只是出于母性,对自家孩子身边的人有股子莫名的关切,约莫是觉得此一场相逢后,很快便会分散,想探探身边人的底,往后也好放心。

那,那你觉得我们家月儿如何?拓跋香脱口道,直教双鲤瞪掉眼珠子。好在,她亦意识到自己表意生歧义,又改口说:小先生勿怪,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们家月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刹那,心底似开了个洞,许多念头涌来,是赞或是骂,是厌恶或是心悦,恩怨交织,爱恨难言

张开嘴,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

咳咳。

直到庭前一道轻咳打断,双鲤甩着辫子回头,捂着嘴唤了一声:老,老月?闻言,晁晨整个人僵在原地,惶然不敢抬头,只敢将目光滞留在石板上晃动的纤影上,其实他方才什么都没说,但总会不由自主生出惊怖,怕被公羊月看穿内心最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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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公羊月没有找晁晨麻烦, 而是转头对拓跋香道:我有事和你说。

他说话的态度很不好,压根儿不是恭顺对长辈,倒很有股以下犯上的冲脾气, 但拓跋香根本不在乎, 反而因为他主动开口, 而面露惊喜:你说,有话尽管直说, 但凡你所想, 我都能为你做到。

这还是曾经那个威风凛凛,随性洒脱,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么?

记忆中的拓跋香从来举止得体, 温柔大方,若不是在贺兰山外、无定河边得闻往事, 公羊月真就以为这便是她一直以来的真性情。

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只是下意识在扮演, 把自己活成了有求必应的模样,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所深爱必是端庄聪颖的妻子, 膝下的孩子需要的是温柔恬静的母亲, 历经战乱的故国需要的是武能□□、稳重多智的公主, 而没有人需要曾经的那个拓跋香。

呵。

这同常达观有何区别, 只不过一个写在脸上,一个埋在心里。

他们都心知肚明, 可谁都没说, 公羊月别开脸,矛盾和纠结撕扯着他, 一时间烦躁得不想再看到那双眼睛。

都怪晁晨!

没事瞎掺和什么?要不是以为拓跋香要给他说亲,自己又怎会失态地出门来, 想到这儿,他回头凶巴巴瞪去一眼,而后抬腿朝外走去。拓跋香知道他想避人耳目,于是默然跟上,二人一直走到院子偏僻一角,这才停下。

拓跋香痴立原地,两人面对面四目相望,没有漠视,没有闪躲,没有争执,亦没有回避,让她情不自已伸出手,想摸一摸公羊月的脸。其实对拓跋香来说,思念早已化入骨髓,连她自个也分不清,融入血肉里的情感究竟是来自生死不明的公羊启,还是单单只因为他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

月儿。

她颤声一呼,公羊月无动于衷地闭上双眼,板直身子,冷冷道:如果我说,我想私下面见魏王(注),你能做到吗?

拓跋香垂下手臂,自嘲般一笑:月儿,难道我们之间,只剩下直白的利益交换了吗?

公羊月独自返回屋前时,石阶下两口摔翻的箱子已被下人收捡拖走,双鲤远远瞧见人归来,翻动的嘴皮子突然抿紧,抱上公主给的吃食,左右觑看两眼,像只滑溜的松鼠,飞速离开。

阴影下,晁晨背靠窗侧的石墙,沉默地看着两步外的青草叶下,两只蚂蚁在打架。

公羊月视而不见,径自去推门,晁晨却忽地低笑一声,惹得公羊月快步调头,挥手一把揪住他衣襟,恶狠狠问:笑什么?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我笑某些人小时候乖巧可人,怎么长大后是这副模样。不过晁晨止住声,在死寂般的静默中停顿许久,才抬眸向天空仰望,放缓语气续道,不过这样,很好。

公羊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晁晨挪动目光,直视对方,一字一句复述道:这很好,怕只怕你从小就是个混蛋。连希望都没见过的人,很难保证不会扭曲于绝望,曾被温暖呵护的人至少心里会勉留一丝未泯的光,即便深处囹圄,也会努力打破藩篱。

过去那些怀疑、顾忌和畏缩,在今日彻底烟消云散,晁晨不再觉得公羊月是戏弄,是扮演,是试探,有朝一日会变脸般予他毁灭,他开始向信任倾斜,开始相信他就是他。

所以,他才会说,这很好。

长舒一口气,晁晨挺直腰板转身离开,因心境的变化,脚步也变得轻灵

二十二年来,他从没有这样深刻地去认识过一个人,原来只知当下,不知过去,真的不能妄议菲薄。这些道理,是他过去从没有想过的,回头来看,年少的他流于表面,根本不懂人,更谈不上懂心。

等等。公羊月出声将晁晨喊住,但他自己却又不说话,五分挣扎,三分疑惑,还剩两分似难为情。

他慢慢走到墙下,背靠在晁晨站过的位置。

晁晨想走,思忖片刻,又折回头,挨着他站立。屋子里的油灯燃尽芯子而灭,廊下瞬时昏惑,连唯一的一丝月光都被厚重的乌云遮蔽,而显得微弱不可一视。晁晨靠得太近,无意间碰到他的手,立刻往回缩。

公羊月一把攫住他的手掌,拿拇指在掌心上捏了一把,不冷不热地开口:欸,流这么多汗,紧张?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为何要因你紧张。晁晨低声反驳。

这话出口,公羊月反倒笑了,戏谑道:急什么,我又没说是因为我紧张,难道你心里是这样想的?看他急出满头细汗,公羊月不再逗弄,认真道:我是说先前,你就不怕她给你说亲?你要是没那心思,叫你吃茶喝酒全不要应。

晁晨颔首,却不是答应,而是反问:你这样子好像比我还着急?我没有紧张,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公主殿下竟是如此平易近人,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你想象中是什么样的?

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想掉脑袋,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晁晨摇头。

公羊月果真没再追问,想到拓跋香坐在廊下和他们追忆童年的样子,便忍不住失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讲:确实不太一样。如今没于黑暗,难辨神情,他倒是能露个真切,不会生出任何心理负担。

依稀记得有一次,父亲远行数月归家,下头的人回报,她从架子上摘了大氅就匆促出门,不许人跟着。我心里好奇,于是把奶娘骗开,偷偷跟去。她一路迎着风雪,在盛乐城最高的那座城门前向父亲扑上去,因为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所以不矜持,也丢了稳重。

她将衣服披在父亲身上,父亲似乎没料到她来,更没料到她的热情,有些发怔,于是,我听到她说他以旁观者的口吻叙述,自打知晓身世后,至今再难开口说一句母亲,她说:老娘来接你,你居然敢跟我摆脸色,冻死你得了!

晁晨猝然转头。

他看不清公羊月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声音在不住颤抖,于是,晁晨慢慢卷曲四指,回握住他的手。

和我平日见到的那个人前人后的她,并不一样,在我心里端庄、大方、高贵、温柔,是能想到的所有,最贴近的描述。

公羊月轻笑一声:有的选择痛苦,但对谁都好。

见他心意已决,晁晨无力劝,只能转身离开。

进屋前,公羊月再看来一眼,嘱咐道:来云中还有正事,你无事就待在公主府,这里至少很安全,我最近可能会频繁出入。

你跟我报备作甚?晁晨觉得别扭。

公羊月哼了一声:我乐意。

入宫那天,六月见底。

因为宗亲关系和在朝绝对的拥趸,定襄公主府的车马能随意进出宫闱,拓跋香出面,面圣轻而易举。

当车马招摇穿过长街时,没人起疑,甚至甚少有路人投来观望的目光,但并不代表无人不知,刘智回去独孤部,小侯爷的归来是该晓得的一个不落,但那又如何,没人会怀疑这次面谈别有目的,只当是一出表兄弟见面。

乔岷换了一套胡服,坐在脱下红衣着宫装的公羊月对面,低头捧着食盒,公羊月则撩开车帘,注视外头的风吹草动,直到车夫扬鞭掉头转弯,跑出城门,他这才有些坐不住:不是去宫中么?

是行宫。拓跋香正支着下巴,就着矮几假寐。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依星官谏言,在河东荒于、武泉、白渠三水汇流之地,堪舆后大兴土木,首建云中城,后昭成帝拓跋什翼犍南迁时,又起了一座盛乐城,两城位置相邻近,世人或称其为东西两都。到如今,拓跋珪复国后定都盛乐,而从前的云中城云中宫则演替为行址,那儿临近皇家草场,宫人时常会去避暑狩猎。

宫门前例行搜检后,三人由宫人引着往内殿去,拓跋珪早起策马围猎,而今正在拭弓,听见禀报,忙搁下手头之物迎了出去。

早听闻小姑姑的儿子找回,他也想见上一见。

对于这位年长自己两岁的魏王,公羊月印象浅浅,只依稀记得幼时曾有过不少接触,那时候拓跋什翼犍还未退位,世子拓跋寔去世不过两年,身为遗腹子的拓跋珪随母居住,并不怎么受待见,脾性很是温和。

公羊月觐见时,发现这位表哥生得昂藏威武,爽朗清举又不失贵气,玉树临风又不屈劲节,乍眼看去只道非是池中物,再教人无法与回忆中的沉闷相重合。

两朝变故,十数年蹉跎,少年逆境长成,确与当年再无可比。

三个人都面带笑容,但因身份之隔,互相寒暄时亲昵中总带着几分疏离,无论是母子俩,还是姑侄、表兄弟俩,能说的话翻来覆去都是套词,公羊月觉得无趣,索性直奔主题。拓跋香说带了些亲手做的糕点,乔岷立时从殿外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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