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5】

正值晌午,光线清透而明媚。

宋清盈看了看浓密树荫下的傅容景,又飞快看了看四周的情况,见并没什么人,心头稍稍松口气。

眼见傅容景抬步就要朝她走来,宋清盈忙摆出个尔康手,慌张喊道,“等等,等等!你先别过来。”

傅容景脚步一顿,清隽的面容带着疑惑,“公……”

“傅侍郎,如果是叙旧的话,大可不必;如果是说别的事,你去找桂月,我都跟她说清楚了,就不重复了。还有就是,你以后别来找我了,你身份贵重,前途大好,跟我这个亡国之人牵扯上,百害而无一利……非常感谢你的关心,只是人各有命,我就不劳你记挂了,你好好保重……唔,好像没什么要补充的,那我先走了。”

宋清盈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一段话,感觉自己就像个欺骗少男感情的渣女。

傅容景明显被她这份疏离给伤到了,眼神悲伤的凝视着她,默了片刻,薄唇微动,轻声道,“你为何对我这般绝情?连个帮你的机会都不给。”

宋清盈想到原著里自己被射成刺猬的结局,心说我不对你绝情,以后就是你对我绝情了。她果断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真的不需要。”

说完,她抬步就要离开,可当前唯一回正殿的路就是傅容景堵着的这道,想到另一条路得绕一大段圈,宋清盈斟酌一番,还是硬着头皮往傅容景那边走。

别问,问就是懒。

傅容景见她朝走来,只当她变了想法,眼中又露出期待的光,嘴角弧度扬起,“我就知道……”

“麻烦你让一让,我得去当差了。”宋清盈朝他点了下头,尬笑道。

傅容景扬起一半的嘴角僵住,不可置信。

等回过神来,只见那道娇小的蓝色身影宛若一条灵活的小鱼,从他身边“咻”的一下就钻了过去,只余一阵淡淡的馨香。

她走的干脆,头都没回,脚步急匆匆的,好似他是什么瘟神,她避之不及。

傅容景盯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明明是烈日炎炎的夏日,他却如置冰窖,凉意从心头一点点弥漫开来,旋即涌遍四肢百骸。

她这是怎么了?从前她待他从未这般冷淡。

他至今还记得他与她初见时,她骑着一匹枣红马,红衣扬鞭,恣意又张扬,明艳的眉目间满是贵气,灿若朝霞,耀耀生辉,一眼便足以叫人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在去求末帝赐婚时,他先问过了她的意思,她虽没直接回答,却面露羞赧的拿扇子遮住了脸。

她眼波流转那一瞥,像是往他心间丢了一枚石子,激荡起圈圈涟漪,他欢喜极了。

若不是昏君听信国师谗言,说什么公主命格奇特,一旦出嫁,有碍国运,她早就嫁给了他,何至于大好姻缘生生被斩断。那该死的国师若真有本事,怎没早早算出宋国覆灭的命数?怎么算出昏君命丧火场的结局?可见都是些无稽之言!

一想到末帝的昏聩和国师的胡言乱语,傅容景恨不得将那俩人的尸身拖出来,日夜鞭打,挫骨扬灰——永乐公主本该是他的妻。

再想到她方才的冷淡,还有桂月转达的那些话,她是在怨他么?还是对他失望极了?傅容景脑仁突突的发疼,只觉胸有垒块而不得纾解般沉闷。

眼见着陆续有宫人往这边走来,他才稍整衣袖,转身离开。

晚心亭,接天莲叶盛开,微风轻拂,送来淡雅的荷花清香。

亭子中央,两人相对而坐,各执棋子对弈。

“还算她拎得清,知道与外臣保持距离。”

霍致峥不冷不热的说了句,手执一枚黑棋,缓缓落在棋盘上,“只是没想到这傅容景还是个痴情种。”

对面的男子是位身穿白衣的中年文士,头戴幞头,长眉长须,落下白子后,笑道,“这傅容景是个难得的人才,在礼部任职的这段时日表现优异,若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我大燕的股肱之臣。陛下,那宋清盈不过一小小女子,不若就将她赐给傅容景?一个女子换来一位栋梁之才,这买卖可不亏。”

霍致峥脸上看不出情绪,摩挲着冰凉的棋子,嗓音淡淡的,“傅容景的能力朕也了解,若说郎有情妾有意,赐了就赐了,正如白先生你说的那般,用个女人换个相材,比她留在宫里端茶递水来得值当。只是……”

略作停顿,他再次往黑白纵横的棋局里落下一子,“只是这宋清盈对傅容景并无那份意思,若强行凑对,成了一对怨偶,保不齐傅容景还得怨朕。”

白晁不置可否,看了眼方才皇帝落得那一枚棋子,眼眸微动,心头咂舌:嗬,这招棋可真狠,气吞山河之势,直接废了他一大片的白棋。

“陛下说的有理,强扭的瓜不甜。那宋清盈放在宫内也好,若真嫁了出去,谁知道会不会与前朝余孽勾结在一起,到时候枕边风一吹,难保傅容景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霍致峥不疾不徐的捡着棋子,“先生所说正是朕所想的。”

虽然就目前他对宋清盈那女人的观察来看,那女人整日除了吃便是睡,又贪财又胆小,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压根就不像是能与前朝余孽共议大事的样子。

就算真有余孽找上门要和她合作,她很大可能会拒绝……除非,余孽给她很多钱?

白晁观察着皇帝变幻的神色,眼底划

过一抹笑意,状似漫不经心的换了个话头,“陛下,臣听闻太后娘娘广发帖子,邀请世家与新贵家的女眷入宫赴宴,想来再过不久,陛下好事将临,臣便在此先恭喜陛下了。”

提到这个,霍致峥眉心拧起,“白先生何必拿朕打趣。”

女人,只会影响他收复幽云十六洲的速度。

他觉得母亲与妹妹肯定是在后宫憋得太无聊了,才将全部心思放在了他的婚事上。看来是该给她们找点事做,或可让尚宫局去慈宁宫开垦一块平地,母亲闲来没事种种地,或是养鸡喂猪。至于妹妹霍蓉儿,她如今也有十五,到了寻夫婿的年纪,他得在出征前替她寻到一门好亲事才是。

霍致峥一向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下完手上这盘棋后,他便这般吩咐了下去。

尚宫局的人接到旨意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去太后宫里开垦田地?搭鸡棚猪舍?这不合理,也不合礼。

可皇帝的命令,就算再荒唐,再不合规矩,他们也只能顺从听令——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尚宫局管事平静下来,还去安慰宫人们,大意是陛下这命令也算不得什么,就是接地气了些。前朝那昏君还效仿古时,建了个酒池肉林,光天化日之下与一群妃嫔赤-裸沐浴,当众行淫,那才叫荒唐。

嗯,这么一对比,当今陛下真是朴实无华,清新脱俗。

且说这日夜里,福宝照例来找宋清盈听故事。

俩人才到偏殿坐下,一人捧着一个酸酸甜甜的梨子啃着,霍致峥突然来了。

要知道在这之前,霍致峥极少来偏殿,偶尔来的一两次,还是在福宝被哄睡着的时候。今日这么早就过来,实在是破天荒,也差点让宋清盈被梨子给噎到。

“陛、陛下……”像是被领导抓到上班看般,宋清盈背过手将梨子藏到身后,匆忙站起身来,嘴里那块梨子吐又不好吐,咽又咽不下去,只好含着,“奴婢拜见陛下。”

霍致峥扫了眼她鼓起的腮帮子,再看同样塞了满嘴,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宋清盈身旁的福宝。

一大一小,活像两只偷吃的松鼠,怪好笑的。

“不必紧张,朕只是过来看看。”他不紧不慢的往长榻边走去,宋清盈忙挪开,给他让出道来。

霍致峥缓缓坐下,扫了一眼宋清盈,见她还保持拘谨的站着,不知为何,心头竟生出一丝不悦,她就这般怕他?他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能生吃了她不成?

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他看向福宝,“也有好几日没有抽查你的功课了,今日叔父政务不多,正好来考考你。”

“啊?”福宝一张白嫩嫩肉嘟嘟的小脸一下子就蔫了,看了霍致峥一眼,又求救似的看向宋清盈。

宋清盈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然后转过脸:别看我,我就一泥普萨,自身都难保。

福宝叹了口气,认命般,磨磨蹭蹭走上前,拱手弯腰,“叔父考吧。”

霍致峥身形笔挺的坐着,语调平淡的问了些问题。

福宝年纪虽小,却很机灵,大都能回答上来,偶有回答不上来的,霍致峥倒也没苛责他,只叮嘱他读书认真些。

叔侄俩你问我答,宋清盈站在旁边也没闲着,她尽量低调的蠕动嘴巴,将嘴里那块梨子咽下喉咙。

好不容易吃了下去,榻上的男人忽然抬头,那双漆黑的眼眸平静无波的盯着她,没头没脑的问了句,“这梨子可甜?”

宋清盈心头一跳,一时分不出他是随口问了一句,还是在说反话。她握紧手中的梨子,扯出一个假笑,“味道挺甜的。这梨子是小世子叫奴婢吃的,奴婢本来不吃的,可小世子真是太客气了,盛情难却。陛下要不要尝尝,奴婢给你削一个?奴婢削水果可厉害了。”

霍致峥,“那你削一个,朕看看怎么个厉害法。”

宋清盈,“……”今天怎么回事,大家都听不出客套话了么?

她干笑两声,“那奴婢先去净手,回来就给陛下削。”

说罢,她转身出去。

福宝扭过头,去看霍致峥,“叔父,大姐姐人很好的,你别总是吓她。”

霍致峥,“……朕没吓她。”

福宝撅起小嘴,“还说没吓,你一来,大姐姐就变得很紧张,束手束脚的。叔父,你不要总是板着一张脸,这样会找不到媳妇的。”

霍致峥哼笑一声,伸手去捏他的脸,“小小年纪,从哪学来这些话,你懂什么叫娶媳妇么。”

“我懂啊,娶媳妇就是找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吃饭、睡觉,白天黑夜都在一起!”说到这里,福宝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后脑勺,“我喜欢大姐姐,等我长大了我想娶她当媳妇,所以叔父你以后别凶她了……哎哟,好痛!”

福宝捂住额头,瞪着葡萄般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叔父,你打我作甚。”

霍致峥觑他一眼,“不好好念书,成日里胡思乱想。”

“哼,我是认真的!”福宝揉了下额头,担心叔父又继续抽他背书,忙往外张望了一圈,嘟囔着,“大姐姐怎么还没回来,我去找她!”

话音未落,就迈着两条小短腿屁颠屁颠的往外跑去。

霍致峥慵懒的坐在榻上,视线落在小桌几上那盘黄澄澄的鸭梨,也不知想起什么,他忽的低低笑了一声。

不多时,福宝迈着两条小短腿又噔噔噔的回来了,边跑还边哭喊着

,“叔父,不好了,不好了!”

看着福宝小脸蛋上挂满泪水,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霍致峥坐直身子,按住他的肩膀,“怎么了?”

福宝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抽抽搭搭的,“大姐姐流血了,好难受的样子,脸也好白,她是不是要死了,就像爹爹和阿娘一样……呜呜呜叔父,你快点给她找大夫,我不要大姐姐死。”

霍致峥眸色一暗,“流血了?”

“是,我都看到了。”

霍致峥薄唇微抿,旋即一弯腰,单手将福宝抱了起来,从榻上起身,“去看看。”

六角轻纱宫灯将四周照的明亮,暖黄的光线下,宋清盈脸色苍白,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撑着桌子,额上已经布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

他喵的,大姨妈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因为见到皇帝过度紧张,还是方才贪嘴连喝了两杯冰湃过的乌梅汁,这才导致大姨妈提前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身上的不适,想去找个宫人传句话,看能不能让她提前下班,或是让她回去换条月事带也成。反正这个情况,她也不好往皇帝跟前凑,古人不是挺忌讳这些的么。

然而,还没等她熬过这一波的疼痛,一道高大身影悄无声息走了过来,浓重的阴影寸寸将她笼罩。

宋清盈微怔,抬头就见神色严肃的霍致峥抱着眼泪汪汪的福宝出现在眼前,她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崽子怎么把皇帝带来了?早知道她刚才就该抓住他,不让他跑的!

霍致峥盯着她失了血色的白净脸颊,语调略低,“你怎么了?”

宋清盈尴尬的笑,“多谢陛下垂问,奴婢没事。”

霍致峥,“福宝说你流血了,是哪里受伤了?”

宋清盈,“……”

眼前男人眉眼间满是认真,偏偏这份认真,越发让她不好意思,她自觉修炼得挺厚的脸皮也不自觉变得滚烫。

她痛得也找不出合适的说辞,索性破罐子破摔,放弃挣扎,“回陛下,奴婢并未受伤,只是来癸水了。”

霍致峥,“……”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紫宸宫侧殿。

福宝不知什么是癸水,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了看低着头的宋清盈,又看向霍致峥,为什么他们突然都不说话了呀?还有,为什么大姐姐的脸红了,叔父的耳朵尖也变红了?脸红也会传染吗?

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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