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拿出钱来,公羊月又嫌脚气,踢晁晨一脚:你来,往上面抛,一会记得濯手。晁晨烦去一眼,用大袖包着手,将钱币一抄,摔打在石墙上如雨落纷纷。
捡钱啦!
一嗓子喊过,前头瞬间蹲下一片,公羊月一手提着一个,叫上乔岷翻了进去。只是,这一座大山后,还接着一座大山。
钱是能通神,但有时候也捉襟见肘,譬如眼前,那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直接把路堵死,乔岷挤在中间,差点没被逼疯。更不用说公羊月手按剑柄,随时可能失去耐心,暴走杀人。
晁晨头疼不已,现在变成他,一手拉一个,朝双鲤使眼色。
钱不好使啊,不如你装个采花贼?双鲤搓手苦笑,让老月拉着你走快点,兴许能免去被打成猪头的下场。
话一落,公羊月反倒把剑又收了回去,皮笑肉不笑看着那丫头:他做不来,也不能做,你搞定!
双鲤抗议:为什么又是我?
抗议无效,只能屈服。
小姑娘皱着鼻子,顺来一只香囊,两手拍开,随即在布袋子里搜出一小竹管用千层红磨的汁水,往脸上一抹,直往前开路:啊,我的脸,我的脸,明明只沾了一点,怎的就烂出血来,神医救我
满街的女人望过去,皆吓了一跳,生怕烂脸毁容,瞬间瘦出一条路。
老大夫,老大夫,快给他瞧瞧看,要死人的!双鲤不管三七二十一,挑了一个满头白发看着就是资历最老的,把公羊月推过去。
那老郎中却抓着她手不放:小姑娘你真的没问题?
你说得对,是很有问题。双鲤一副你懂我的样子,挤进酒家,恰好有跑堂端来清水收拾桌子,她抢来对着自己的脸一泼,趁假血未干,赶紧洗去。那千层红可是染指甲的,要是干了,她怕是得搓掉一层皮。
老郎中始料未及,倒抽了一口凉气,迫于压力,回头颤巍巍去搭公羊月的脉。在场所有的大夫都看了过去,有的妒忌,有的羡慕,毕竟若真是个死人奇症,治好了,保不准能博得里头那位神医青眼。
怎么样,死不了吧?左侧一位年轻的郎中,心性定力还不够,念头一动,嘴巴就说了出来。
老大夫对着公羊月吹胡子瞪眼:你怎么还没死?
一瞬间,满街都静了。
约莫是反应过来自个儿失态,那大夫吞了吞口水,忙又补了一句:老老夫的意思是说,此毒深入肺腑,疼痛难挨,如千虫噬,万虫咬,一般人该是活不过七天。惭愧,老夫无力回春。
晁晨霍然抬头
公羊月喊疼也就只有白芒地他两人共处时,自离了瀚海,辗转鄯善至敦煌,他平日哼都没有哼一声,自己也只当是用药稳住病情,未曾想他竟是硬抗。这得是什么样的心志,才能扛得仿若无事?
想到这儿,他不由地抬头去望,公羊月竟有心情对他笑了一下。
借过。
眼下唯一的机会,便是那所谓的神医。晁晨不自觉抓起公羊月的袖子,拉着人往里冲,脚步刚跨过门槛,两柄细剑刷刷探来。
手持利器的是两位身着白衣,头戴幕离的女子。
公羊月目光一沉,抓着晁晨的胳膊,起掌化去剑气,随后长剑出鞘,不过两招,便挑去对方的短剑,一路直入堂中。
敦煌的酒舍和中原不同,并非单独搭个台子唱曲作舞,而是留出正中一片空地,舞姬可随音乐,来回客人身边。两人越过小几落地,身前再出两女,手掷彩绸拴脚,将人往后拖,待同伴拾剑配合。
公羊月松手,晁晨下落,两人交错时他拔出袖中的短刀,割裂公羊月脚上的绸子。后者咦了一声,似是没想到他还有些用,一时心情大悦,手下留情,只点到为止将四女打飞出去。
这时曲尽,筚篥吹停,胡琴弦轻,舞姬退出幕间,里头的人摆摆手:让他进来。
四女领命退去,只瞧那正中端坐着个长身男儿,踩着一双木屐,身着广袖长袍,未着中衣,胸前白肉袒露着。和手下一样,他头上也戴着一只幕离,虽不辨容貌,但瞧那饮酒的风姿,却也知是个风流倜傥的人儿。
我一看这副如丧考妣的打扮,就晓得是你。公羊月拉着晁晨坐下,嚣张地把手中长剑贯穿桌案,剑身正对饮酒客,映出那霞姿月韵,光看哪尽兴,我以为你会上去舞一曲。
饮酒客轻声一笑:那是家师的老本行,不是我的。
老月!
乔岷和双鲤也跟了进来,在后者一声喊中,公羊月徒然拧剑,寒芒一折,飞出的剑气从中将幕离劈成两半。白纱下是张俏丽的脸,生得比女儿还俊,偏又是眼如桃花,秋波带情,就那唇齿自含的三分笑,便足叫人神魂颠倒。
晁晨脱口而出:崔叹凤?
这位先生竟识得在下,可曾有一面之缘?崔叹凤两手交叠,抱了个虚礼,目光像粘在了晁晨身上,半分不肯挪。
公羊月轻咳。
崔叹凤瞋去一眼,往袖中取来一只玉瓶,抛给晁晨:早晚涂抹,下颔上的刀疤虽浅,却还是消去得好。
此话出,连公羊月也不禁挑眉。他比晁晨要高上一些,瞧人多是俯视打量,倒是从没注意这点小伤,也只有天生医者,才会如此留意。
赠药便赠药,放到平日,也无甚有碍,只不过今日落到眼中,这举动却叫公羊月有些窝火,不禁拍桌:搞清楚,我才是病人!
崔叹凤抿唇笑着:你不说话,我还以为是个死人。看公羊月恼了,他又急忙收住,不是我说的,方才门外对谈,可听得一清二楚。
双鲤裹了一圈小二给的干衣,杀到跟前,拍着手欢喜不已:早知道是你这只老凤凰,我们还废那劲儿做甚么!快快快,老月中了毒,命悬一线,赶紧给治好了,我可没钱给他买棺材。
崔叹凤看了一眼,挥袖弹出一根丝线,缠住公羊月右腕,随后,右手指搭着线,左手取来盘中葡萄,含在嘴中,慢慢咀嚼。
场中只有乔岷一人不明所以,后知后觉补了一句:什么老本行?
打趣之话说的其实是老凤凰的师父。双鲤快嘴解释,洞庭有个无药医庐,与鸳鸯冢,昆仑天城并列三星,除去皇室御医,天下医术最精湛的大夫,约莫都出于此,你看他们的白衣幕离,说着,她指了指边上那四位姑娘,就这般穿得像鬼的,一认一个准。
崔叹凤苦叹一声:你兄妹俩都是嘴上不饶人的,祖上传下来的衣制,岂是我能改的?小鲤儿,纵使我拒了你高价囤积药材的生意,也不至于这般损我吧?
双鲤呵呵一笑,丝毫不见外地把他盘中的干果抢来,像只松鼠一般,嗑得格格作响,还挥手,越说越起劲儿:诸位不妨猜猜,他师父是谁。
乔岷不语,晁晨欲开口,还是崔叹凤先一步自报: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家师乃现任庐主桑姿。
桑姿!晁晨大吃一惊。
在江南时他确有耳闻,前任老庐主庄如观死后,独子庄柯一度不知踪迹,后因牂牁郡奇毒大显神通,江湖才知此人混迹成了下七路里头那赫赫有名的青花郎,毒大夫。此人一生钻研毒术,酷爱以毒医人,不负责生死,行事不为世俗所容,以代庐主李杳李老神仙为首的一干众人虽想接他回头继任,但庄柯自弃,自那后不知所踪。
医庐中在世的几大长老中,江蓠长老丹倩怡和蘼芜长老商庭皆是医术高超,就在武林猜测二人中谁会在代庐主西去后坐镇洞庭时,李杳却收了个关门弟子,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后将衣钵传给了他。
此人据说姓桑,却也生得一双补天妙手,更兼具精湛的岐黄之术,听闻曾有人不服,门前求医时故意给他个下马威,但却被这位新庐主治得服服帖帖。不仅如此,连两位老长老也对他赞不绝口,每当有人质疑,皆挺身而出解释。
晁晨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是桑姿。
双鲤吐去果壳,露出一副果然每个人听到都是这鬼样子的表情,暗自窃笑。只有乔岷仍然像根木头:叫桑姿怎么了?
晁晨扶额叹气:因为桑姿是二十年前赫赫有名的舞姬。
第043章
下七路色赌财毒盗奸歹中,号称色授魂与,甲媚天下的十七娘曾在夔州仿商纣时淇园朝云台建了一座销金窟,名为鹿台,适时,桑姿艳动西南,曾与建康朱雀楼的时妙曳姑娘并称双姝。江湖有言:东有妙曳凌波间,西有桑姿飞凤伞。
乔岷青筋暴跳:双姝?是个女人?
公羊月啜了口酒:男的。
乔岷反倒舒了口气,崔叹凤见之,满面纳罕。
双鲤趁机添乱:跳舞时是女的,行医时是男的。
乔岷僵在原地,一只眉毛抬起,一只眉毛扭下,心里头实在是拧巴。双鲤看得哈哈大笑,趁其不备,往他酒盏里掺了点胡椒粉,用手指戳了过去:来,喝点水缓缓。
乔岷猛灌一口,呛得喷人,双鲤赶紧抱头伏下,崔叹凤正给公羊月诊脉,腾挪不得,首当其冲。眼见混着唾沫的一口酒渣便要糊上脸,只见那白衣人岿然不动,左手摆袖,将方才断成两截的幕离一卷,在身侧拼了个满圆,尽数挡了开去。
当真是神仙风姿,无怪叫江南名媛掷果盈车。
家师早年为十七姑所救,因故男扮女装,后来虽恢复男儿身,却仍爱着女子衣裳,庐中那些老古董觉得有悖教条,故而一直未通大名,一概以桑大夫论。 崔叹凤佯作嗔怒,伸手弹了那丫头一个脑崩,以最温柔的嗓音,训斥几人,但愿诸君四季康健,否则,若是叫家师晓得被如此訾议,只怕这辈子也别想踏入洞庭求医。
公羊月浑不在意:不是还有你吗?
崔叹凤笑而不语,晁晨却起身行了个大礼,致歉:崔大夫海涵!听说谢家两位柱石,谢太傅与北府兵主谢玄病故时,桑庐主不辞千里之遥,一路跑死三匹马,连夜进京医治,更是衣不解带连诊五日,全力抢救,甚至不惜亲身试药。从前更是听闻医庐众人怜惜穷苦,多有施药之举,我等却在此非议,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双鲤耷拉脑袋,在嘴巴上拍打两下,不再多说。
倒是崔叹凤颔首还礼后,从头到脚打量了晁晨一个来回,啧啧称奇:君子?怪事,公羊月,你这是要洗心革面了吗?
公羊月托着脑袋,懒洋洋道:没准儿呢?墨里混了朱赤,若不是同流合污,说不定哪一日能洗作清流呢?
直觉告诉我他们在打哑谜。双鲤搓了搓脸,问身旁的十七。
乔岷老实说:没听懂。
双鲤一把握住他的手:你能跟我好好说话了,神医,果然是神医,便是坐聆训教,竟也能治好奇症!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将剥好的松子送到乔岷嘴边。乔岷惶恐不张口,那松子便诡异地贴在两瓣唇上。
不过俯仰,桌几砸了一堆,差点酒舍也给拆了。
我晓得了,你这讨债鬼是来掏我腰包的!崔叹凤无奈地数落一句,要知道今儿喝酒观舞,未免扰了雅兴,他可是包了整场。随后,他收回号脉的垫枕,把公羊月的手推开,面生霜寒:公羊月,我发现你身边尽是妙人,这位他朝乔岷看去,又是何流派?
公羊月一面用绳子束紧袖口,一面笑道:拆屋流。
看他望闻问切皆毕,几人也不再作怪,一个个乖坐得好比那书塾中上下求索的好学生。若不是相识多年,便是崔叹凤再好的气度,也受不住这想一出是一出般的变脸。
怎么说?
解得。崔叹凤招来其中一位叫红翡的医女,呈来药箱,又令另一位叫青翠的医女,架上小炉,随后自个儿摊开一卷金针,看他束袖,忙不迭阻拦:先别急着收,得以火针刺法疗毒,必要时,可需放血。
外头还有一堆男男女女伸着脑袋,攀着门窗朝里看,虽隔着老远瞧不仔细,但总有种被当猴看的膈应。崔叹凤指着剩下的两位医女,便提议:不若叫兰因和絮果给你搬扇三折屏风?
话没说完,公羊月已自顾自把右侧衣衫拨开,露出肩臂。
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双鲤平日跟他没大没小,这会子却是自觉起身,只留了一句我去将人赶走,快步避开。
大夫就留着吧,公羊月忽然开口,多难得才碰得上一回疑难杂症,若不对着人学,难道还就着书死钻?
晁晨眼前一亮,没留神,差点踩着褪下的衣带子滑倒。
公羊月还得腾出左手扶了一把,摇着头道:你又作甚?莫不是你也是位佳人?别一副没见过男人的模样
晁晨甩开他的手,径自远远坐到一边,刚缓和的脸色又黑了。
外头那老大夫有一点没说错,毒已入心窍,若非公羊月内力强横,又兼具常人难见的心志,只怕不是毒发,便已被疼死。
忍着点。崔叹凤本想递一卷布叫他咬着,可转念一想,公羊月向来死鸭子嘴硬,决计不会接,便又放了回去,先给他吃一剂定心药,这毒不烈,却很是磨人,过走经络能致人痛不欲生,待会我行火针,会疼上加疼。
公羊月把手一搁:来吧。
红翡扇炉起火,青翠烤针,崔叹凤手法极快,专挑手三阴经上的主穴,一针到位。
初时,公羊月面颊潮红,额上汗如雨下,两腮紧咬,偶有磨牙,连呼吸也粗重不少,明显是真疼。就在旁人以为定要张口相呼时,他却硬抗了下来,直到针尽,崔叹凤一刀隔开他中指,他都始终面带不屑的笑容,似不愿叫人瞧见落拓。
隔着远远的,晁晨也觉得目不忍视,心中不由地有些感佩,甚而掂量,若是自己可还能维持这般气魄。
想到这儿,不禁一叹。
毕竟也算是代己遭罪,晁晨心软,觉得自己应该说些话宽慰,叫他别开注意,能免去苦痛。
正要张口,公羊月不知何时已看了过去,将其堵了回来:不用太佩服我。晁晨一时忘了词儿,喉咙里滚出个单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