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没见过身边这位,在江左的壮举,那叫一个叹为观止。公羊月朝崔叹凤抬了抬下巴,岔开话题,接着对晁晨说,想当初建康坊市最有名儿的那几位伶人伎子,哪个不是千金一夜的主儿,还个个都脾性清高,捧着金银来会,也不见得半月能露一面,偏就是咱这位崔神医一至,一二三四五个全都来了,快赶上凑一桌骰子局。这夜会五美,当即成名。
崔叹凤解释:我那是研制了芙蓉膏,姑娘都问我要,去了东家,总不好西家,便租了条画舫,约着一块。
公羊月却故意略过他的话,继续往下侃:当时京都才子都急了眼,便也想瞧瞧这神医是个甚么牛鬼蛇神,于是便包了龙藏浦上所有的舟子,还聘了些游侠儿伺机登船,没想到那些莽汉手头失了分寸,把画舫给敲了开。你猜怎么着?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满河数百双眼睛盯着,只见星野在水,船接天河,五美齐奏乐,崔兄引灯坐于正中,木屐广袖,玉簪搔首,最是风流。
误会,一场误会,崔叹凤腼腆一笑,明郎曾言,说我天仓地库皆生得好,有亲和之相,只是讨喜罢了。
公羊月故作讶然:聂光明什么时候改看相望气了?我怀疑他是不是被你气死的。
我看,得再给你放一管血。崔叹凤轻咳两声,手中暗自用力,公羊月抽嘶一口凉气,却是疼得说不出话。
在崔叹凤跟前,随意插科打诨,放肆胡闹全没关系,人是个性子温柔且软的,可但凡提到聂光明,就像拔了逆鳞一般,兔子也会咬人,也只有关系极好的公羊月,才敢如此说话。只是晁晨心思不在,并未留意一来二去。
比起公羊月的抬杠,他更关注那风流之说。
崔之风流,不用亲见,只需往建康街巷走走,便能听得一耳朵。晁晨过去自是也晓得,虽有心想结交,但奈何身子骨实在硬朗,没必要自己折腾自己往洞庭求医,未曾想多年前的心愿,竟兜兜转转在这样的场合实现,便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说是缘分,实是荒唐。
公羊月看那动作,不大高兴,连崔叹凤公报私仇都给忘了,逮着晁晨道:你别不信,我告诉你
晁晨当即对神医顿首:还是再给他放一管血吧,晚间再让庖厨做些猪肝。
天知道,公羊月最讨厌吃猪肝,虽然确能生血。
别高兴得太早,此毒好医也不好医,此法只能暂缓,却是难以根治,每月一次,能保你六月安康,过时却是神仙难救。崔叹凤收起金针,写了个方子,派跟前的医女去城中抓药,要么去寻传说中可解百毒的天池金蟾,要么就去滇南找夷风草,再配合滇南九部之中孟部的圣物,可化此毒。
乍一听,这两条路似乎都不怎么靠谱,一是那天池金蟾已几十年未有人见得一只,二则九部隶属于天都教,少于外人打交道。
正在晁晨和乔岷苦思之时,公羊月却毫不犹豫选了滇南。崔叹凤点点头,话中很是意味深长:对嘛,滇南对你来说,该是不难。
这么一说,晁晨心里又开始打小鼓
前南剑谷弟子,千秋殿杀手,天城渊源,洞庭神医,而今又来个滇南,这公羊月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一定要下巴蜀吗?公羊月穿好衣衫,望向窗外。
崔叹凤道:不仅下巴蜀,还得过剑门。要知道夷风草和圣物缺一不可,纵然出了差错,就日子来算,我们还尚有回旋的余地。
公羊月藏起情绪:我得再想想。
不急这一日,我来此是答应给长安公府的钱家人诊病,要随你们上路,还得把此事了了。崔叹凤穿好木屐,爽快地付过银钱,叫来跑堂问得小门,提上药箱和他那红翡青翠、兰因絮果四位医女中余下三位一道离开酒家。
正主既已离去,外头凑热闹的很快也便散去,店里的杂役出来收拾狼藉,几人也不便久待,恰好繁兮派人来寻问结果,便跟着一道回了荒唐斋。
婆子仆役早早备好饭,劫后余生,算是好好吃了一顿。
思前想后,斋中还是挂了白幡,只是为了隐瞒瀚海天心的秘辛,对外统一口径,说是福寿全归,即为喜丧。
杜孟津归西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一路走来,不少得过照拂的游侠儿自发前来吊唁。
黑市那群没道义可讲的人,唯独服的是庾云思,敬的是杜孟津千里相送的情义,而今两人皆殁,又无后辈接替,河西避难只是保全之举,比起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江湖组织,京兆杜氏更看重的是出仕官途,吕光即位天王,如今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机会,便是过继子侄,也没一个真心想管烂摊子。
索性,荒唐斋归了繁兮,至于应无心,停灵送葬后应家对庾云思的许诺便算两清,只是左右无地方去,也一并留下。
往后的荒唐斋,只怕也仅能保得衣食无忧,终究盛极难复。
桌上摆的都是西域常见的炙烤牛羊,老远便能闻着小茴香的味儿,晁晨一个劲儿打喷嚏,最后吃了些素食,又向繁兮要了碗清水面,加了点凉州独有的驴肉浇头。
双鲤拿着小刀割肉吃,但她片肉技术实在太差,在公羊月和乔岷跟前尤为捉襟见肘。晁晨起初还老实吃面,到后来,已演变为看那一大一小从抢肉到干架。小姑娘输得一败涂地,眼睁睁看公羊月是好一顿饕餮,气得一刀扎进羊骨头:老月,你好意思吗,我还在长个头!
去,你长了三年了,还是个矮子。孔融让梨的故事听过没,没听过让晁晨给你讲,我是病人,要谦让!公羊月挥动手中的羊腿逗趣。
双鲤急得拿筷子乱戳,却一次也没中。晁晨倒是没说故事,指了指肋下:章门穴。这一提点,双鲤倒是真破了一招,把公羊月都给怔得愣了一瞬,不过,她没个后继之力,很快又败下阵来。
看来没白挨揍,偷学了几成?公羊月夹住筷子,甩进筷筒中。晁晨哼了一声没搭理,实际上一成不到,方才只是瞎蒙,非是生死之战,就这般小打小闹,习惯往往比直觉来得更准确。
你等着!双鲤撂下狠话,拉着繁兮开小灶去。
话不是说说而已,小丫头铁了心要找回场子,一下午埋头苦钻,到晚饭时,公羊月故伎重演,又与她抢菜,结果才吃了两筷子,第三回 合手刚伸出去,便一阵腹痛如绞,忙往茅厕去。
双鲤两颊包不住的笑,心头暗喜:姑奶奶下血本了,重金买的泻药,无色无味,听说是波斯来的土方,花了我这个数!
乔岷不管闲事,预感有女人的地方将有大灾,于是吃好早早跑路,倒是晁晨斯文,吃得慢,迟了一步。
公羊月面无表情,忽地杀回桌前,双鲤心虚,以为是他使诈,立刻便把人供了。不过供的不是自己,而是晁晨
晁哥哥,干得漂亮!老月,叫你不要脸不要皮,是个人都看不下去喽!双鲤就差把整个羊骨架子搬到晁晨碗里,繁兮姊姊找我有事,先走一步。
晁晨反手去捞,那丫头别的不会,跑路倒是像条滑溜的泥鳅。
不是我!
两人大眼瞪小眼。
公羊月把他按回座前: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是你就该是毒药了,肯定是双鲤那个死丫头!回头腿打折。
晁晨悄悄掰开他手指:那我回屋歇息。
公羊月叫住他:等等。
怎么?
装的那一片风轻云淡破了功,几趟茅厕下来,腿早软了,公羊月面无表情道:走不动,你背我。
晁晨大声抗议:想得美!
半盏茶后,公羊月趴在晁晨背上,腾出手来,捏碎了两颗松果,吃得那叫一个香甜。晁晨觉得脑子好像被驴踢一般:公羊月,你耍我?
是啊,我在耍你,公羊月把下巴搁在他肩窝,不过腿麻是真的,要不你现在捅我一刀?真的不考虑趁人之危一下
乔岷随身的钱袋子落在了坐席上,硬是等人都走了,这才回头取。刚拿上,就瞧见双鲤鬼鬼祟祟朝这边看。
人不在。我刚才看见晁晨背着公羊月回房,还说什么趁人之危,他不会做什么吧?敦煌虽然出了一堆事儿,但乔岷还没走偏到忘了为何来找公羊月,在没完全允诺之前,这人可不能出半点问题。
双鲤拍了拍胸脯:甭担心,老月他就是叫得惨,你信不信就这样,再跑二十趟茅房,他照样能一个打十个。能做什么?晁哥哥没那么傻,最多就是把老月给睡了。
乔岷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捡不起来。
咳咳,有什么问题吗?双鲤挠头,蹲在垫子上挑挑拣拣,把没下药的菜给吃了,看人还杵在一边,登时满头雾水,你不是说他们回房了,不睡觉干嘛?吃饱了,我也要去美美地睡一觉!
作者有话要说:
晁晨:特喵的开挂了,杀不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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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南篇落灯花
第044章
昨夜将公羊月扔回卧房后,晁晨便径自回屋就寝,却不曾想和衣躺在榻上,因那心事重重,半宿难以入眠。这些日子以来,被那喜怒无常的脾气搞得身心俱疲,他永远也猜不到公羊月下一刻会说什么,做什么,复仇无进展,而自己却不断给自己套枷锁,最后那些坚持的底线和原则,再把他自个给套牢
先是有赔他断剑之诺,后是不愿趁人之危,不暗手偷袭的二不规则,反倒没有初见时的干脆果决。
卯时三刻,晁晨睡意全无,干脆起身。
敦煌不似东边,天亮还得晚个把时辰,屋外还是一片晨曦未出的淡灰色,偶尔有一缕光拨开叆叇的云层,从天际奔逐而来。他在院中缓步走了走,不自觉搬来□□,爬上屋顶,面东而坐。
不少赶路入关的商旅,已在城东门结队,再远些,住在皮帐子里头逐草而居的牧人,早早开了圈门,吹着哨子把牛羊赶上山坡。
晁晨两手搓弄细硬的牛筋草,随手结了只蚱蜢,忽忆起孩提时在海边踏浪,和渔民一同赶海的模样,只愿时光静在这一瞬。
而后,对面的屋子有了些动静,乔岷住在里头,每日都严格按时起床。在他开门之前,晁晨扔掉手里的蚱蜢,走下房顶,将□□复原,自己抄着袖子敛起那天真纯美的笑容,又收拾回那个固执迂腐,文雅和善的书生。
公羊月起得稍晚些,昨晚的药对他没什么伤害,但是起夜太多,睡得不好,肝火重。恰好晁晨去向斋中每个帮忙打点和照顾的人一一致谢道别,打他窗下走过,他喊了两声,人似未闻,心里便莫名窝气。
这个时辰,乔岷已经在和马夫一道套马备鞍,出发前例行检查是他的习惯,公羊月寻思着,满院也就双鲤一个赖床的,估计没起。可他前脚刚跨进堂屋,那蹬着小马靴,披着斗篷的小丫头竟也已塞下最后一口馕饼下桌,顿时把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点小事,没人会放在心上,可他偏就在意,竟隐隐有些气浮。
繁兮派的人在门外喊,说是崔神医已至斋前,双鲤拍着肚皮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想起自己磨蹭一晚,懒到包袱还没打,赶紧开溜。
公羊月一手将她抓回来:跑什么,怕我下毒?
嘿呀,不应该再贪那半块饼!双鲤一拍脑袋,故意早起,却还是没躲过,只以为他还在惦记昨晚下药的事儿,忙岔开话题,指着铺着毛织毯的小桌,饼,饼在篮子里,喝的那,那个银壶,晁哥哥今早学着煮的咸奶茶,说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来大漠,学一手留个念想,老月,你看我对你多好,省着留给你,就灌了口凉水。
他还煮奶茶?公羊月抿唇一笑,可转念又觉得表情不对味,便板着脸道,肯定难喝。
公羊月不放手,双鲤只能憋大招:这么着,老月,我请你喝敦煌城最好的酒,灌两斤,路上给你带着,你等等,我这就赶早市给你去买!说着,趁他稍有放松,立刻脚底抹油,边跑还边喊,那奶茶别喝,千万别喝,你留着一会收拾的人来倒掉!
等跑远了人没追,双鲤躲在墙后头,数了数荷包,呸了一声:还想我花钱,做梦去!好酒没有,只有马尿。
屋内,公羊月随便吃了两口炉饼和抓饭,噎得慌,便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闷干,才恍然方才抓的是那银壶。
尚可。他喃喃一声,又倒了一杯。
这时,晁晨忽地走进来,公羊月顺手把银壶塞在毯子下,伸腿踢进小桌内,面无表情吃饼,偶尔抬眼看看那青衣书生在做甚。
怪事,方才还搁在这儿。晁晨本打算把奶茶灌进水囊中,路上带着喝,舟车劳顿,掺了盐的咸奶茶将好能恢复体力。
可他就出去一会,连茶带壶都不见了。
晁晨有些局促,问道:你可有见着我的奶茶?屋内只有公羊月一人,气氛很是有些古怪,按理说这厮从来嫌弃,料想是看不上的,可见他频频抬头,又有些不正常,他不由地补了一句,该不会是你偷喝了吧?
我为何要偷喝那玩意儿?公羊月一脸不屑,你煮得那么难喝,当然是倒了。
难喝?晁晨狐疑道,你怎知是我煮的?
崔叹凤在门前等不及,已由书涣领着走进来,双鲤蹑手蹑脚,探头探脑跟在后头,只觉得屋里气氛有些诡异。
好半晌无人应,崔叹凤奇怪,小声问双鲤:他俩有什么故事吗?
听说昨晚睡了一觉。双鲤随口接。
方才还静默的二人异口同声道:闭嘴!
双鲤摸着鼻子,眼观心,絮絮叨:我算是明白了,为何十七这么不爱说话。